巳时三刻,太坤宫。
宫女珊瑚前脚送走圣驾,後脚便来太後跟前恭贺:“娘娘您看,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情,圣上再是生气,也断然不忍心真罚您。所谓的收凤印丶罚禁足,也就是做做样子,息事宁人罢了。”
太後坐在广寒木七屏围榻椅上,悠然放下手中的剔红花卉纹茶盏。今日中秋,辛桓前来请安,特赦了她今日的禁足,又提了几句暂时收缴她的凤印,以平民怨之类的话,态度跟上次来她这儿大吵相比,自是谦逊了不少。可是,单只是今日的这次请安与安抚,远不足以令她释怀。
每每一想他为辛湄来兴师问罪,发疯一样责备她为何要取辛湄性命,毫不留情地处决所有意图伤害过辛湄的人……太後便心寒齿冷,整个人似被滔天大浪裹挟着堕入深渊,天旋地转,片刻都无法安生。
其实,早在辛桓登基之初,她便有想过辛湄以後必是个祸害。都说红颜祸水,这话用在辛湄身上再恰当不过,先有西宁侯府的谢不渝,後有相府的萧雁心,如今她的儿子——这位历经千难万险才登上帝位的少年君王,不也是步了前二者的後尘,栽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什麽君臣,什麽姐弟,什麽纲常伦理,不过是被她一蛊惑,这些被他奉为圭臬的信条全成了狗屁。今时,他为她大开杀戒,一次次与她这个母亲针锋相对;来日,他又将为她发狂至何种地步?
太後眉心一拧,思及辛湄的身世,越发齿冷,终是下定决心,冷然开口:“叫梁婕妤过来。”
“是。”
珊瑚应下,前去吩咐,不多时,梁婕妤被领进殿内,恭敬请安:“参见太後。”
太後坐在高位,眼皮一动,睥睨着底下形容枯槁的女人,慨叹:“原本以为你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替你那恶贯满盈的父亲抵些罪过,谁知你终究是没有福气,一大帮人伺候着,竟也保不住腹中的皇嗣。如今,圣上对你已是厌透恨透,往後该如何在这宫中立足,你可有思量过?”
梁婕妤泪下无声,悲戚道:“妾身……但听太後吩咐。”
太後鄙薄一笑,却是很满意这个态度,道:“你如今穷途末路,自然也只能仰仗哀家了。说起来,梁家倒台,你被废後,全是因文睿长公主。如若不是她一心置你父亲于死地,你万不该沦落至此。哀家就问你,你恨不恨她?”
梁婕妤坚决:“恨!”
太後微笑点头:“那,若是有个机会能叫你报仇雪恨,你做是不做呢?”
梁婕妤身躯一震,淌过泪的双眼空空洞洞,她低下头,用含恨的声音回答:“做!”
太後嘴角轻勾,用眼神示意珊瑚取来一物,交给梁婕妤。
“此物名唤‘鹤顶红’,乃是杀人剧毒。今日中秋,她必是要进宫来的,你若有心,可以寻个机会用此毒为令尊报仇。只要能成,後头的事自有哀家料理,你无需操心;但若是成不了,你以後……可就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梁婕妤嘴唇发抖,接过珊瑚递来的毒药,伏地一拜:“多谢太後成全!”
太後展颜,戴着鎏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的手一挥,指了一名宫女过去:“这是珍珠,有什麽棘手的地方,可以叫她帮衬一二。”
那名唤“珍珠”的宫女走去梁婕妤跟前,略施一礼後,道:“婕妤,文睿长公主怕是已入宫了,我们走罢。”
走出太坤宫,秋日悬在中天,已是午时。珍珠道:“婕妤先回住处准备,奴婢去探一探文睿长公主人在何处,待有了消息,再来与婕妤会合。”
梁婕妤点头,漠然看她离开,旋即眼睫一垂,看向手里装有鹤顶红的小瓷瓶。
“婕妤,您忘了老爷是怎麽没的吗?无论成或不成,毒杀长公主必是死罪,太後这哪是要帮您,分明要借刀杀人,送您上绝路呀!”
绝路?
梁婕妤面色无波,宛若行尸走肉:“去将我藏在壁橱中的合欢散取来。”
宫女更是一震:“那不是婕妤用来争宠的?怎麽……”
“哪来那麽多废话,叫你取,取来便是了。”梁婕妤说完这一句,竟似耗尽了所有心力,眼皮耷拉,嘴唇苍白,整个人如同秋阳中的一根枯草,更无半分生机。
宫女无奈,踅身赶往住处,取来那一瓶合欢散藏入袖中,小心翼翼赶回原地,与梁婕妤会合。
前方便是御花园,古木葳蕤,水波潋滟。梁婕妤走去湖水前,借着树影掩映,揭开小瓷瓶,把里头装着的鹤顶红倾倒进湖水里。倒完後,她再将另一瓶合欢散尽数倒入小瓷瓶内。
宫女赫然瞠目:“婕妤,你这是……”
梁婕妤不语,扔掉装合欢散的瓷瓶,看着那淡绿色瓷瓶起起伏伏,消失在滺渏水波中。
杀人多没意思。
一个刁滑奸诈的太後,一个自私虚僞的天子,一个贪得无厌的长公主。
杀了谁,都不够尽兴。
戳一戳他们虚僞的面皮,让世人看一看这威严的皇家究竟是怎样恪守伦理纲常,为天下人做表率的,那才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