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是华裔,正在向警察描述昨晚始末。
起初一切正常,宋初霁还向他要了块奶油蛋糕当宵夜,後来他说想一个人静静看会书,他不常有精力做这些,护工以为他身体有所好转,便出去了。
直到一小时後,巨响穿透整条街巷。
那是一把9毫米的手枪,刚落地伽州的那个月黎烟亲自去买的,那段时间附近常有偷窃案,她买来只是为了紧急情况防卫使用。
她一直将之妥善放置,甚至不曾让宋初霁知道它的存在。
百密一疏。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盖过他离去带来的悲痛,她想问为什麽,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暴雪盖住整座城市,她灵魂出走,回到十七岁的寒冬。
这一次,她仍旧没哭。
他们去了趟警局配合工作,处理完一切後东方既白,警察交给黎烟一封信,确切来说,那是一封宋初霁的遗书。
孟斯奕将她送回那座房子,全程没多说一句,不知这样相似的雪天是否也会令他回忆起永失所爱的痛苦,她无暇多管。
黎烟在孟斯奕的车上坐了几分钟,看着这场雪,她想起:“孟叔叔,还有一周就是平安夜了。”
他知道她联想到了什麽。
“我们无法共情他们所经历的痛苦,但我想他们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太过难忍。小烟,或许对他们而言,选择活下去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黎烟攥紧怀中的信。
她当然理解,只是难免伤痛。
黎烟在那间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坐了很久,才敢把信展开。
怕什麽呢?她问自己。
大概是怕读完之後,就再无法接收到宋初霁留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信息了吧。
接受一个人不再存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亲爱的阿烟:
展信佳。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你总是怕我疲累,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这一生挺没劲的,但是想想,倒也有那麽几个瞬间值得说叨说叨。
第一个,我想应该是八岁那年,我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经历了场重大的心脏手术,医生当时说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撑过来了,是不是很厉害?那天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真的以为我的人生从此要重新开始了,因为我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满脸关切的等我醒来。
我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我的妈妈只会爱健康的孩子。那天我以为我终于有资格了。她放了一块小小的麦芽糖在我嘴中,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从前他们只会不停逼我喝药,又苦又涩的药。
妈妈让我一定要快快康复,她说要带我认祖归宗。宋家和妈妈一样,只接受健康的孩子。结果显而易见,後来我仍旧是个病秧子丶药罐子,我让妈妈的梦破碎了,我的梦也破碎了。我至今也无法否认,对于母亲的疼爱我心中有偌大的期待。真想再吃一次麦芽糖。
阿烟,将我离开的消息告诉她。若她不能为我哭,但愿她能因此笑。
第二个是关于你,阿烟,你猜到了吗?那个夜晚你叫我“上杉和也”,问我是不是出生那天也下了雪。我时常觉得你看我时的眼神像是穿透我看另一个人,我设想过各种狗血剧情,例如你曾有一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初恋,後来相熟,才知道这个设想有多离谱。
无论起因是什麽,我都非常庆幸生命中最後的几年是你陪在我身边,只是觉得你辛苦,要照顾一个既没钱还虚弱的病人。我知道的,你从来不像外表示人那般漫浪,你对感情谨慎而珍视,对朋友尚且如此,更不说爱人。阿烟,你该勇敢一点,将喜欢的东西握在手中,前提是要伸手抓取。
说来可笑,教起你一套一套的,落到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麽回事。我也是个不够勇敢的人,否则不会到现在,我都没向你表露过心意。阿烟,男女之爱是浅薄的,但是我爱你。
最後请容我向你辩解,我深知你小姨对你有多重要,所以有意避开平安夜,但是非常抱歉,阿烟,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也会下雪。
还有,不要将我带回去,就把我埋在这里,家乡有太多令人伤怀的回忆。生前没有四处闯荡的资本,就让我拥有死後漂泊的自由吧。
再见,阿烟。下一个中秋夜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只做你的上杉和也。』
天彻底亮了,新闻上说这场雪使人们出行受到了影响。黎烟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知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会不会迷路。
天上也在下雪吗?
熬了一夜,她仍毫无睡意。这种痛苦是无法排解的,她行为上并未因此産生慌乱,相反,她一直十分理智。清醒的接受这份痛苦,是命运给她的唯一选择。
读到“我爱你”三个字时,黎烟没有吃惊。
确实没什麽好惊讶的,她本就知晓这份心意。
她是个多擅长洞悉人心的人。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真是坏,坏到早早知晓却一直视而不见,即便这份心意随他入了坟墓,她也无法有任何回应。
她感到愧疚的原因不止这一个。宋初霁始终知道她对他的好是对小姨亏欠的迁移,可他只是说“无论起因是什麽”,他完全原谅这段不单纯的开始,他将她剖析得精准而全面,她却从未花心思探究过他内心积压的快乐或疼痛。
雪终于停了。
她的雪却好像要遍布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