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昭行过一礼,才转身离开。
裴璋低垂着眼,眸中的不耐一闪而过,也无意再多说,径自走出了祠堂。
在他看来,规矩与礼法的设立,本就是用以约束庸碌之辈,而非有能之人。常人多是碌碌终身,若事事都循规蹈矩,通常便不会出大的差错。
而进门之前,裴琪说得那些怨怼之语,他也听清了。
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国将不国,士族并无政权可以依附,迟早也要随胡人的铁骑共同陷入泥沼之中。
不论是顽抗,亦或是与敌寇结为同盟,都无异于与虎谋皮,谁又能独善其身。
这般道理,他的窈娘懂得,同为裴氏後人的裴琪却不懂。
若非他身为自己的堂弟,裴璋定当惜字如金,不会平白耗费时辰在此人身上。
*
在阮窈眼中,严灵院已算得上是很大了。
然而来了洛阳裴府,她才发觉自己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裴氏是百年望族,而裴璋因着少主的身份,更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占着得天独厚的一片宅舍。
九曲斋外头有整片翠绿修竹,外人来此,要穿过竹林才能进门。而斋内的一石丶一池丶一树丶一瓦,也无不风雅考究。
斋内原是没有侍婢的,因为她的缘故,裴璋竟把严灵院里原本侍奉阮窈的人也带了回来,以免她起居不便。
而他则无暇多留,只是交代了侍者两句,又抱了抱她,便为着府中的事进宫去了。
服侍的人紧紧跟在一旁,阮窈只当他们不存在,缓缓绕着九曲斋走了两圈。
所有她能够去到的屋子,她都或近或远地看了看。
裴璋喜静,斋内侍奉的人不算多,所有人见到自家公子忽然带回来一个女人,也都未流露出分毫惊异,而是恭敬无比地对待她。
直到走累了,阮窈才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人为辟出的一方水池。
塘中栽了莲花,只是时气还未到,荷叶仍枯败着。
侍者见她一直怔愣出神,兴许是怕她想要轻生,又上前来,恭恭谨谨地请她回屋更衣。
沿路风尘仆仆,阮窈无事可做,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了。
只是她一闭上眼睛,脑中仍是止不住地回想当日所见。
若自己没有猜错,被锁在佛塔里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裴璋的母亲。
冯荑。
她被锁的时间,比自己要久上许多许多。而那些纸张上所写的字累累如珠,却又零碎不已,近乎变成了某种诅咒,遮天蔽日地扑向她。
冯荑日思夜想的男人名唤萧郎,自然,不是裴璋的父亲。
纸张上除去对漫天神佛的哀祷,更有着对自身命运的血泪之诉。甚至……偶尔也有对自己孩子的厌恶。
冯荑不喜这个她本不欲生下来的孩子。
这孩子于她而言,更像是痛苦和不甘的见证,且深深缚住了她。
妙静很早就同她说过,裴夫人曾在山寺里断发出家。後来在建康,崔氏的家主又说是裴璋的父亲逼疯了冯荑。
过往种种所见所闻,不知不觉间,就仿佛推着她站到了春冰之上。且阮窈足下的冰块并不大,所以她寸步难移。可她透过这块冰,分明窥见了极大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裴璋此人,远不如外人看起来那般白璧无瑕。
他的父母也并非是正常的夫妻,他父亲既然能对妻子如此,也不难想见对待儿子的方式。
也兴许是因为这样,裴璋才显得有些缺乏感情,行事也格外强硬。
可人非木石,七情六欲贪嗔痴,都是自出生起便要伴随人一生的东西。他似乎缺失情爱带给人的恩慈之心,却又并非真的无情无欲。
她的神魂不由愈发飘散开,忍不住胡思乱想。
倘若……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强迫她丶轻薄她,自己又会否也喜爱他?
阮窈在床榻上翻来翻去,心绪乱如麻。
可最终她还是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只剩一片清明。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的因果,他的业力,是他自身应当跨过去的东西,又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大言不惭地怜悯他。
在这乱世之中,他早早失去了母亲,可她也失去了阿爹和阿兄,不是吗?
虽说人的痛苦无法度量,更不能做比较,可相比起来重权在握丶锦衣玉食的裴大公子,阮窈还是觉着,她自己才比较可怜。
她不能忘了自己姓甚名甚,不能忘了阿娘,更不能忘了齐慎的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