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抔土为诺·中
避开衆人出了客栈,宋琼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她从前虽贵为公主,却少有出宫的时候,就算出宫也是骑马乘车,游山玩水,自有人伺候,接触交好者皆为达官显贵,几乎不见贫窟之民。而半年来辗转各地,对於宋国各地民风她切切实实地去体验了一遭。
随着走的地方多了,她发现:靠京的州府朱门绣户,琼楼玉邸,街上之人无一不腰缠万贯,几乎可谓是“富贵逼人”;然而青州等边缘地带乞丐越来越多,与靠京州府天壤之别。更奇怪的是,宋琼从东街走到西街,眼见不下五十人——分明是流离之辈,一身污衣,拄拐捧碗,却各个显昂扬之态。
宋琼留意听了一听,二人嘀咕了好些她听不懂的话,宋琼心想许是他们丐帮的黑话,便跟了两人一路,才勉强听懂两人的意思。
一人道:“今天要到多少钱?”
另一人道:“什麽钱不钱的,不过是例行帮务,你要是饿了,那边墙根儿底下有个女叫化,是个空心果子,身边还带着个小尖头,她们面前那些老瓜米,你直接去拿就是了。”
那人听了兴奋起来:“这麽好的生意,你居然放着不管?”旁边叹:“嗐,那女的脸花了,一对招子也瞎了,卖不着好价钱,小的又小……啧,小是小点,不过也行,卖去窑儿,或者卖给哪个大老爷当童养媳也不错。”
两人说着拐角就不见了,宋琼只得停住脚步。她听巫珏说过,江湖上有种专门贩卖人口的叫作“老渣”,这些人最喜欢拐卖的就是妇女的孩童,从中牟取暴利。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丐帮里竟然都是些“老渣”。
依他们方才所说,宋琼寻至墙根,果然见到有一对母女蜷在角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是乞丐却连碗也没有,只有一块破布铺在地上。那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正缩在女人怀里睡觉。行人匆匆而过,无一驻足。如今秋风瑟瑟,天凉气爽。宋琼观之可怜,下意识让青青给她们些银子,可回首身边空荡荡,哪有昔日之人。
稍恍惚,宋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如今她身无分文,除了一身衣服稍好些,也没有别的了。宋琼便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那对母女。
“谢谢,谢谢……”那乞母摸索着把衣服裹到半大的女儿身上,仍是擡着头不停道谢,连女儿醒了也不知。宋琼见她两眼空洞,胡乱点头,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便对着那小姑娘点头回应,随後离去。
青州九衢三市,树色如旧,与她从前在马车上看时比起来并无不同。可是细看来,每个人脸上尽是汗水和忧愁,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只有麻木,得过且过的麻木。
身边有马车驶过,车夫催促着行人让路,车厢里一闪而过满头珠翠的小姐,好奇而淡漠地打量周遭,见到乞丐便随手打发一点钱,以作怜悯。宋琼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自诩矜贵,总以为入世已久,已识得人生苦乐,其实这二十年都只是在走马观花罢了。
宋琼正自出神,忽然被一女孩子一头撞进怀里。只见那女孩子面带痴笑,浑身是泥,高举双手,险些将宋琼脸上的面具扯下来。幸而宋琼及时护住面颊,便将那女孩推开,不想一时力道过大,女孩踉跄几步跌坐到地上。
一位正做生意的老婆子见此情形,连忙扔下菜摊跑过来:“姑娘!姑娘手下留情,我这孙女儿是个傻的,见人就扑。无意冒犯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宋琼听她是个傻子,便不予计较,只是这件衣裳是玖玖做的,自己才换上就弄得灰一团褐一团,不洗乾净回去怎麽行。故一脸闷闷不乐,提着被弄脏处左看右看。
那老婆子见了十分过意不去,说:“姑娘这衣裳都脏了,不如到我家去换一件,再把这件清洗乾净。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
说着她就去收拾好摊子,拉着孙女在前带路。宋琼见这老婆婆慈眉善目,神态和蔼,蓦然想到了自己已经去世好几年的外婆,便跟她去了。
见宋琼一路沉默,老婆子就说自己姓黄,夫儿早死,留下一亩地,种菜为生,与孙女一同居在东巷外。行至田垄间,宋琼见一土房,窄小偏僻,屋顶漏光,投於地上。
-_-!本-_-!作-_-!品-_-!由-_-!
黄婆婆从方柜中取出一个包袱,将之解开,拿出一件乾净衣衫,让宋琼去屏风後换上。宋琼绕过屏风,换下脏衣,套上此衫。这衣衫正巧合身,料子虽不比绫罗柔软,却也非婆孙二人穿的粗麻葛布。
黄婆婆见了夸道:“姑娘生得贵气,倒衬得衣服也金贵了。”说罢笑笑,又帮宋琼把衣摆理了一理,上下端详,眼中忽泛起些雾气,抹眼道:“这是我女儿嫁人前给她做的衣服,如今见姑娘穿上,倒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似的——这脏了的衣裳就给我,我拿去洗一洗,再还与姑娘。桌上有茶水,姑娘不嫌弃就略坐一坐。香穗,你给姐姐倒茶。”
宋琼也无去处,乾脆在此歇脚,环顾四周,只见屋内陈设齐全,虽尽是木制,却也可说完善。一圈看毕,香穗怯弱递杯:“姐姐,喝茶。”
宋琼接了杯子,却并不口渴,只做做样子便放下。香穗倒完茶便自顾玩耍,时而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风车,时而折树枝在晒的玉米里画画。忽然她蹦蹦跳跳跑进来,手中把玩一个香囊。宋琼见认出是自己先前佩在衣前的那个,於是示意香穗把香囊给她瞧瞧。
香穗依依不舍递给她。宋琼见状失笑,这不过是某日阿玖见她无所事事,硬拉她缝的,她不习惯做针线,於是照样子胡乱绣的,充其量也不过是网底好看。没想她却爱不释手:“真好看。”
宋琼想到先前推她心中生愧,便把香囊送给她。香穗捧着香囊,喜笑颜开,嗅嗅看看:“好香!”
忽听门外有一声巨响。宋琼探窗看去,只见木盆倒盖,水洒一地,黄婆婆正抱着一男子的腿,苦苦哀求:“大爷,香穗今年才十四岁,请大爷高擡贵手,放过她罢……”那男子穿甲佩刀,面上有髯,呵道:“女孩子家正当是娇嫩的时候,何不早早许配了人?”
黄婆婆不肯放手:“老身家破人亡,只有这一个孙女作伴,请大爷可怜可怜我们罢!”那人冷哼一声,将黄婆婆踢开,不耐烦道:“管你有几个孙女儿,谁让你交不出军粮钱呢!”
黄婆婆惟恐他进去,在背後叫駡道:“你们这些烂土胚子!军中钱粮自有官府供应,怎麽要我们这些穷民的钱?我们没东西孝敬,就强拉姑娘们走……等着罢,你们迟早遭天谴!”
“你说什麽?竟敢咒我们?黄老婆子,我告诉你,我张监今日不带她走,就头和脚倒过来长!滚开!”
香穗吓得浑身发抖,笑容全无。宋琼越听越气,誓要给此人一个教训。遂让香穗躲在屏风後,自己坦然坐在桌前。
门被踹开,那人大摇大摆进来,见了宋琼两眼一愣,向後啐道:“黄婆子!好啊,我就知道你偷藏着人呢。”说罢摩拳擦掌,一脸轻浮,竟欲调戏宋琼:“这位姑娘生得美貌,何必用面具遮掩。”
宋琼岿然不动,待张监走近,一脚踢在他膝头,腿上一扫,手上一拽,揪住他後颈就往桌角猛磕。一下眼冒金星,两下头破血流,三下……张监被砸得连连求饶:“女侠!女侠饶命!”
宋琼揪住他耳朵将张监提到门帘,一脚踹在他臀上,只听“哎哟”一声人狼狈逃了。香穗跑出屏风,朝门做了个鬼脸,又忙去扶外婆。黄婆早已见惯,心知终有一日会轮到她们头上。
故向宋琼解释道:“皇帝重军,在边地的州府都设了军队,可又不加训管。那军中有个张将军,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尽揽些宗族亲戚进来做官,官家尚武重军,他们自然更趾高气扬。近来又不曾打仗,他们就越来越狂妄,非要让我们这些守寡的把年轻女儿送去当妾室。我们土地里的人家,孤儿寡母,也没处说理去。他们还放出话来,说我们不依,就会把姑娘们卖进青楼去……唉,这世道人心不古,越发难熬了起来。”
宋琼一听便知是张堂,後悔当初没能阻止他领兵驻守青州,才致使今日这般。黄婆婆见宋琼自始至终未置一言,心中疑道:“姑娘是否不会说话?”
宋琼点头。黄婆婆便让香穗从柜子里取来纸笔,递与宋琼,说:“老身出阁前也读了几本书,认得些字,姑娘有什麽为难写出来便是。”宋琼便言简意赅在纸上写了两句说明缘由。黄婆子眯眼看了看,“哦”了声,并不见怪,心想:原来是被人灌了东西把嗓子烧坏了。
“姑娘,你听过‘肚仙’吗?这是一种奇特的技法,讲究‘屏气诡为’,其声发自‘胸以上,喉以下’,只要能用气震动腹腔,把声音往肚子里吞,再配合口舌,一样能说得清楚。”宋琼心中触动,认真听黄婆婆所言:“老身祖上正是干这个的,所以有一本教习的书传下来,可老身并不会此技艺,香穗也用不上,失传未免可惜……”
宋琼一听,立马起身要谢,黄婆婆让她不急,又把孙女拉过来,对宋琼说:“我也有个请求,希望姑娘能答应。”
宋琼颔首致意,黄婆婆便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也护不了她多久了,这里世风日下,乱荡不堪,我希望姑娘能给我们婆孙俩找个清净的好去处。之後,我会亲手把腹语之书交给姑娘。”
宋琼自然答应。
回到客栈,阿玖刚醒,一时感觉口渴,宋琼於是给她倒了一杯茶,喂她喝下,顺势问起有关“老渣”的事。
阿玖也在尘网中摸爬滚打许多年,对这些道上的事情也知道一二,便告诉她:“是,青楼里的女孩几乎都是被人卖进来的,其中甚至有七八岁的孩童,我问过这些孩子的来处,她们要麽说忘了,要麽就是一言不发,你说什麽她们就干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