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琼只觉如雷贯耳,愣在原地,而後泫然泪下:“对不起,我错了,我不逃避了,你别走。我只有你了,你别走……”然而任她百般哀求也於事无补,阿玖铁了心离去。宋琼跌跌撞撞追至雨中,路泥泞难行,阿玖却如足下生风,瞬间消失在林中。宋琼满脸泪痕,见她彻底不见,心梗之馀只觉口中一阵甜涩,直直往後栽倒——
“别……”榻上的人嗳咽一声,翻身抓住了阿玖的手腕。阿玖手上的药碗一个没拿稳,打碎在地上。正当她不知该顾哪头时,宋琼忽然睁眼坐了起来。
“阿琼?阿琼?”阿玖见她目光呆滞,满头大汗,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碎碗,想去找谢婉良。然而宋琼一见她要走,立马脸色大变,扑过去抱住她胳膊不放。阿玖只好先安抚她情绪。
“你做了什麽噩梦?是不是梦到我要走了?傻姑娘,我们连死都经历过了,你还担心这个吗?”阿玖替她擦拭面庞,又喂水又拈鬓,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受,我见你难受,我也不好过。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却一直躺着装睡,你是睡了,我却整晚失眠。但你放心,无论发生什麽,我们都不会分开了,不会再看着对方的背影离自己远去。”
宋琼慢慢平静,头脑也逐渐清明,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被褥,陌生的一切,唯独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是熟悉的。烛光微弱,宋琼生怕一会儿那双眼睛和人变作梦幻泡影消失了,便忙忙伸手从阿玖头发一路摸到腰,这才相信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
“这不是梦,这里是殷四娘的房子,我们被救出来了。”阿玖见蜡烛欲灭不灭,便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根点上,终於能看清彼此的脸。宋琼又一次用指腹勾勒眼前人,从手,到颈,到唇,到眉眼。从陌生的伤痕,清削的脸颊,到如常的目光。
“玖……”宋琼想唤她,却是开口无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哑了,一时恍惚,呆呆地看着阿玖。半晌,低下头,眼底滚落了两颗泪。阿玖见状,将她揽进怀中,怜道:“就算你再也不能说话了,那又怎麽样呢?你想说什麽,我替你说,要是有人招惹你,我去帮你吵,保管吵出两个人的架势,你只在旁边当一个人狠话不多的保镖就行了。不过,要是以後我嘴皮子磨得变尖酸刻薄了,你可不能嫌弃我。”
宋琼想到一个纤纤美人铜唇铁舌,双手叉腰和人对骂的情形,破涕为笑。阿玖见她笑了,知道这件事总算已经翻过去,也笑揉她脸:“既然笑了,就别再垂头丧气的了。”
宋琼点头。
两人欢欢喜喜温存到三更,又挤在一张榻上睡。一夜好眠。
殷四娘一大早听见宋琼醒了的好消息,顿时喜上眉梢。梳洗一番,辰时又拿到了买楼的红契,直呼“双喜临门”,立马去看了看宋琼阿玖,说了一些宽慰之言,出来碰见谢婉良,便好奇问她用了什麽方法。谢婉良笑说:“我在她厉兑穴上扎了一针,让她陷入梦魇,做了个噩梦,即便是悲痛大哭一场,也好过积郁於心,用昏睡来麻痹自己。”
殷四娘拍手称赞,又想聘谢婉良来她的药铺做医师。谢婉良却以自己才疏学浅丶医术不精为由推脱,殷四娘只说:“你师承张盅,又对医术颇有专趣,怎麽会‘才疏学浅’?谢姑娘,这陆放翁所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实践一番,怎麽能有所精进呢?这样,等我空了,你就到药铺来帮忙,先从抓药做起,再慢慢给人看诊,如何?”谢婉良思来有理,便道谢答应了。
午後天气尚好,谢婉良邀阿玖出门赏景,阿玖见宋琼还没起,本想叫她。婉良直拉着阿玖,说:“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叫上幼卿可不大方便了。”阿玖只好作罢。
两人行至山中湖,坐在岸边,见碧空如洗,绿水逶迤,一湖的波光,滑如琉璃。谢婉良不禁感叹道:“明明水面也在流动,但这片湖看着就让人内心安宁。怪不得都说‘平静如水’……可是看久了,不免还是寡淡乏味。”
“我倒是想过平静如水的日子。”看见锦鲤跃落,掀起波澜,阿玖因想:越是平静的表面,底下越是波涛汹涌,若真的能“平静如水”就好了。很快湖面恢复平静,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再次击碎湖面,阿玖凝视那一圈圈涟漪,恍悟道:“可惜我们身处的是一只缸丶一口井,即便不被人搅动,也随时面临着碎裂或枯竭的风险。对了,你要跟我说什麽?”
谢婉良默了片刻,正欲说,转头见宋琼正站在自己身後,手中拈着一块扁圆石头欲打水漂,不由骇了一跳。宋琼见两人才发现自己,便扔了石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两人,质问为什麽不叫她。婉良笑:“你自己要睡到日上三竿,怪谁?”
宋琼不信,幽怨地看着阿玖。阿玖拉她坐下,左顾右盼,始终觉得缺少什麽,遂问:“白竹和青青呢?我好了这麽久,也没见着她们。”
面对四只炯炯目光,谢婉良咳了一声,慢慢解释说:“你们昏迷的时候,因为六道门衆位侠客来救你们,耽搁了不少门派事务,便点名要她们跟去云州帮忙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放她们回来。”
阿玖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多想,便点头道:“等回来了,我和宋琼再好好谢她们。”宋琼闻言也点头,头靠在阿玖肩上,手里举着一根芦苇,闭上一只眼,丈量湖宽。
谢婉良心跳如鼓,三人一时无话。待她平复後,侧目见宋琼正对阿玖眨眨眼睛,又听阿玖道:“你想到处走走?”宋琼忙点头,从地上跳起来,阿玖被她牵着也起身:“也好,难得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谢婉良望着二人打趣道:“你们真是心意相通,难怪说‘情至深处是一人’,你们两个都不用说话,只用眼神就能交流了。”
宋琼抿嘴一笑,把芦苇塞到她手里,自己拉着阿玖往别处跑了。谢婉良只顾着笑,一时忘了嘱咐,忙喊:“你们别走远了,最好别下山!”
两人自然是没听见,一路采花抽草。这边阿玖刚编好一只花环,要给宋琼戴;那边宋琼又看见一只野兔,追去了。阿玖不见宋琼身影,急得四处寻找。一转身,一只肥兔占据视野。宋琼歪头笑,阿玖颇无奈,正想接过兔子时馀光忽见一抹红色蹿入林中。阿玖忙指给宋琼看,林中一头狐狸正打滚,她轻声道:“好像以前你捉的那头。”宋琼也这麽想,便放了兔子,悄悄跟上那红狐。
不知不觉行至山腰,却不见了红狐身影。忽听敲鼓鸣铙,笙磬合奏。二人怔愣,寻声看去——只见山脚有一队送葬的车马行过。
丧仗焜耀,银钱漫天,虽声势浩大却空有其表,曲中有悲无哀,甚至不如跟在灵柩旁的女子哭声悲戚,断断续续,在深山中显得格外冷清诡谲。
随着队伍前行,宋琼蹙望,阿玖颦视。一人想:“谁家出殡敢如此招摇?”另一人想:“这分明是皇陵的方向,是谁死了?”
棺材上有幡写了名号,只是她们身在山中,有丛木遮挡视线,看不见具体写的什麽。二人对视一眼,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