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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相府驶出,最後穿过半个建康城,停在了东堤码头。从建康往东边而行的船只,都会暂时停泊在此地。
阴风晦朔,吹得岸边的船只一阵飘摇,益发衬得四周行人匆匆,游子失意。
司徒灿已趴在谭瑛的肩上熟睡,她小心翼翼抱着孩子下了马车,正欲登船,就在码头的一侧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不由微微惊愕:“皇……”
裴珩与谢瑾都带着帷帽,遮住了面容,打扮得如同路人。可因他们二人生得高挑,又气度不凡,在人群中还是很扎眼,谭瑛一眼就认了出来。
谢瑾先上前一揖:“夫人此行是打算去哪儿?”
谭瑛将孩子先放回了车上,而後福身答道:“打算回临安老家。父母双亲俱已不在,不过尚留了几亩薄田在,可图谋生计。”
“临安的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听闻从前谭相便是在临安求的学,成了一代贤相。”谢瑾又温声道:“可夫人为何如此着急离开建康?”
谭瑛无奈一笑:“今日长昭殿上,我已将我所知道的都说了,证据也都一一呈交。我已与司徒钊和离,离了司徒府,建康城中没有我们娘俩的落脚之地,只能先回老家,再做打算了。”
裴珩在旁冷不丁地说了句:“没了司徒府,还可以有谭府。偌大一个建康,不至于没有落脚之地。”
谭瑛失神一愣。
他的话虽粗糙直白,可却令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未曾敢与人道的一番志向。
她嫁人後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男儿身,何必委身嫁于庸夫,将心血和期望都倾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是啊,自己就算不是男儿身,那又如何呢?
谢瑾听言微诧。
他透过帷幔,也不禁看了眼裴珩,略微思忖後,又含笑对谭瑛解释道:“司徒钊的罪名要一一落到实处,还有许多繁琐稀碎的工作要做,刑部没有人手忙不过来,吏部中又多是南臣,往日就与他勾结甚深,不好入手。夫人若是愿意的话,可否在建康再留一段时日,权当是帮帮这位二公子——”
裴珩听谢瑾这麽点自己,没当面反驳,大掌沿着他薄薄的脊背往下,滑进腰带里,旁若无人地一勾。
谢瑾闷不作声,好像已经习惯,没将他的小把戏当回事。
此时,江风徐徐吹拂,如涟漪般掀起了谢瑾面前青色的帷幔,那副温润玉面若隐若现。
裴珩一眼被吸引,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檐下的纱幔,欲睹真容。
谢瑾忽也流转眼波,隔着帷幔间那道拂动的缝隙,与他对视——
江鸟在空中盘旋不止,风浪似乎骤停了。
有人的心亦在此刻不慎漏了半拍。
回过神时,谭瑛已跪在地上,朝他们行起大礼:“谭瑛何德何能,能得二位公子赏识,此等恩情,当竭力报之。”
……
回宫途中。
裴珩见他摘下了帷帽,心绪才算彻底稳下,颇有兴致调侃道:“怎麽留下谭瑛,成了帮朕了?难道这一切从头到尾,不都是你这位大公子的主意谋算?”
谢瑾将帷帽收好,放在腿上:“铲除奸佞,肃清朝堂积弊,是为了二公子长远筹谋。”
听他说是为了自己,裴珩眼尾笑意要藏不住了:“是麽,可朕怎麽觉得,眼下的便宜都是让大公子占的。司徒钊一失势,南党瓦解,康怀寿不早晚得骑到朕的头上。”
“皇上欲有所作为,理清朝政,势必要先扭转眼前的党争局面,司徒钊此等好权小人长久以来德不配位,便是根源。”
提到康怀寿,谢瑾的神色还是稍稍严肃了几分:“老师并非司徒钊之辈,他是个淡泊名利的儒学士,年轻时他曾受人举荐,本有机会扶摇直上,可为了研究经文奥义,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天命之年才在仕途中暂露头角。老师能做北党之首,凭的并非是肮脏龌龊的手段,而是才学德行。”
“德行?”
裴珩想起了先前西阁纵火的案子,心中冷冷发笑,别有意味道:“或许康怀寿藏得深呢,瞒过了所有人,也瞒了皇兄你。”
谢瑾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忽取下自己腰间的那枚金玉双龙令牌,向裴珩递了过去。
裴珩见他要归还令牌,眉头一紧,便有气忍不住要蹿上来:“朕背後说康怀寿一句都不成了?谢瑾,你真是——”
谢瑾一愣,也很浅地笑了下,解释道:“谭瑛暂时在城中客栈落脚,近段时日我得常常出宫,与她商对事宜。所以想用这个和皇上换一枚方便出宫的令牌。”
裴珩这才知道是误会了。
自己太过心急。也不知是怎麽搞的。
他一时赧然尴尬,干脆从腰上一把摘下了自己的皇帝金令,不太情愿地递了过去:“不必换了,两块你都先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