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白希佑耐心再好,也有些烦躁了:“你就不能动用一下你医生的职权,坐员工电梯吗?”
“那可不行,你是病人,而我现在的身份是家属。”刚好电梯停在了面前,方医生一边笑着将轮椅推进去,一边还说着“不好意思,请让一让”的场面话。
方医生身上还穿着显眼的白大褂,所以大家都很配合,在电梯满员的时候,甚至有家属主动让位置出来,她嘴上说着“那怎麽好呢”,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两人一起来到住院部三号楼十四层,这一层都是腹部肿瘤科的病人,方医生轻车熟路地推着白希佑向走廊最深处的病房走去。
一进去,靠窗那个病床的小女孩立刻兴奋地喊道:“方医生,你又来看我啦!”
小女孩的脑袋光光,很瘦但双眼炯炯有神,手上还拿着画笔在涂涂画画,方医生将轮椅停靠在一边,边笑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几颗水果糖放到小女孩手上。
“对呀,听说你要出院了,我还带了一个漂亮阿姨来看你。”方医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妈妈给你办出院手续去了吗?”
“是的,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小女孩还想说什麽,不过很快就被旁边守着的病人家属打断了。
“医生,您好!我家里人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分配到这个小女孩的床位,可为什麽这一床的病人还没出院啊?”
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旁边坐在唯一一把凳子上的应该是它爱人,同样白了头发的慈祥老太太,脚底下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方医生收敛了笑意,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这床的病人今天就会办理出院手续,请您耐心等待,之後会有管床护士通知您办理相关手续。”
听了方医生的解释,病人不再纠缠,坐在地上继续等待,方医生对小女孩笑了笑,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推着白希佑出了病房,在拥挤的走廊上,也不管坐在轮椅上的人想不想听,自顾自说道:“那个小女孩是胰腺癌晚期,十三岁,KRAS基因突变,打过三次化疗,对化疗药産生了抗药性,医院无法再给出後续治疗方案,只能安排出院。”
“我是偶然有一次在门诊遇到她的,她家里经济状况很糟糕,父亲车祸去世了,和她妈妈相依为命,她妈妈其实也患了胃癌,但是为了省钱,没办法治疗。”
“她家里有低保,政府负担了很大一部分,报销比例挺高的,有时候甚至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多,尽管这样,她家里还是负担不起,她妈妈为了省钱在周边租了房子自己做饭吃,跟三家人合租的,是个地下室,听小女孩说霉味特别重,但是没办法,新洲市就是一个连白菜都能卖出十块钱高价的地方,更别说市中心了。”
方医生还要继续说,但护士站那里爆发了一场轻微的医患纠纷事件,于是不得不暂时停止单方面的谈话。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双手扒在护士站的柜台上,指着大屏上的出院人员名单,涨红了脸大声呵斥道:“我爸今天入院,为什麽19床的病人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你们医院到底怎麽安排的?”
“这位家属,请您理解一下……”
年轻护士还没说完很快又被打断了,男子见围观群衆越来越多,干脆扯着嗓子继续喊道:“什麽吃人的黑心医院,院都还没住上,反倒让我们去指定的药店买几千块钱的药,你们这群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就缺这些回扣是不是?”
值班医师不在,安保人员也没这麽快来,只见方医生熟练地将白大褂和胸牌一脱,便挤到人群最前面。
“大叔,说话要凭良心。”哪怕拳头随时会落到身上,方医生仍然镇定自若,“来这的哪个不是等着救命,谁不是千里迢迢赶过来做手术的,今天你急着催人家出院,保不齐过几天就有别人催着你家人出院,人家又不是赖在医院不走了,说今天出院那就一定是今天出院,等一会怎麽了。”
“还有那些药,都是原研药,药效比集采药要好得多,需要自费,价格贵是正常的,医院从来都没有强迫病人买过,你买,医院给你做手术,你不买,医院照样治病救人,如果你对这些不满,就去和主治医师说开集采药,那个医保可以报销,在这冲护士发脾气算怎麽回事,她们全年无休,白班夜班两边倒已经够辛苦了,你说的这些都不在她们的职责范围内。”
中年男子并未因这话有所退让,相反变本加厉,狐疑道:“你这麽替医院说话,该不会你就是医生或者护士吧。”
这人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手打人,好在安保人员及时赶到,将这名中男子带离了现场。
白希佑在人群後面看得心寒,见场面控制住了才松了一口气,方医生倒是好兴致,跟打了胜仗一样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你……”
“别你啊我的,有话说话。”方医生不想将氛围弄得如此沉重,有意岔开话题,“这种事时常发生,医患信息不对等,谁都没有恶意,多理解一下就好了。”
其实不是的,有人只是单纯的恶,医院是这样,病人也是这样,但方医生没有说,她年少时对这份职业的憧憬在现实面前被粉碎得彻底,越好心的人越麻烦缠身,甚至背上官司被迫离开,工作就是工作,铁石心肠一点才能干得长久,不然总有万劫不复的一天。
方医生又推着白希佑去了门诊大楼,那里排队看病的人已经排到了外面的马路上,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每个人都在焦灼等待,每个人都是沉默不语,衆生百相,无声的缄默像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就是神佛在世也听不完这些苦楚辛酸。
“多学科的门诊号一个得六百块钱,普通的只要几十,但谁都更愿意挂前面那个,甚至去找黄牛买号,因为那个是专家号,全国都有名的顶级医师。”一阵冷风将方医生的刘海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网上放的号少,因为怕真正想看病的人反而抢不到号,只要愿意排队,医师初步诊断过後基本都会加号,但还是很多人去找黄牛。”
方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感慨,她见过很多人不辞辛劳地从全国各地赶来,或贫穷或富裕,凌晨一点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只为了能顺利加到号,大多数人是没办法在新洲市耗太长时间的,早一天挂上号,就能多省下一天的开销,砸锅卖铁治病,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那麽轻易。
有人东拼西凑也凑不到几十万治病,可有人一辆代步车就上百万了,有人因为几百块钱的药就放弃治疗,也有人几十万一针的药眼皮都不眨说打就打,这都是很纯粹直观的东西,没有办法装看不见。
可看见了又能怎麽样呢?这注定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方医生选择不去纠结这些,专心做好眼前事就可以了。
“我们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几十万的治疗费就能掏空全部家底,有病人家属选择放弃,也有人即便负债累累也要尽全力救治,医院见过太过这样的事发生了,人生百态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谁都知道大多数癌症病人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人财两空,死去的人痛苦死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无论选择哪一种,旁观者都很难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批判什麽,有什麽好说的,死与生都和旁人没有关系。
“我听说你给了那瞎眼算命的三百块钱,又给了那个神婆好几万,人家那挂号费可比专家号还贵。”方医生推着轮椅往回走,以自嘲的口吻说道,“早知道那行这麽挣钱,我就不学医了。”
“方成易,你到底想说什麽?”突然见到这些让白希佑心里说不上的难受,语气也变得非常差,“我也过过贫寒清苦的日子,我知道你在说什麽,请问你现在是要指责我钱多得没处花,还是要嘲笑我被人蒙骗还不自知?”
“不是的,你误会了。”方医生略微表示歉意,但很快又说了在当事人听来更为刻薄的话,“起于微末的人有时候也会迷失,何况你已经习惯站在高处很久了。”
方医生整个人看上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白希佑的坏脾气而呛回去,她只是真诚地道出自己的意图。
“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不发表任何私人看法,有钱是你自己的事,你就是再拿几百万送给别人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请你弯下腰来看一看,看一看你曾经所处的阶层,那些人是如何卑微生活的,之後你再想做什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再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