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来讲,那就是所谓“百姓”的全部意义。
绯色官袍随着他撩袍的动作猎猎。
这是永丰帝登基後的头一次,在私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封令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他的御案之前。
“陛下,”封令铎背脊凛直,拱手拜到,“我大昭建国两载,四京二十三路,幅员辽阔,生民万千。臣既为一国之相,受万民供养,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言讫,他擡头望向永丰帝,字字铿锵地道:“天福三年,中原大旱,长江及黄河下游,百万百姓受难;次年,三王叛乱,旧朝只顾平叛不顾民生,河东路丶剑南路丶陕西路,中原腹地大半饥荒,百姓流离失所丶食不果腹;天福六年,黄河桃花汛,所经区域一十二府受灾;往後数十年,中原战乱从未停歇;今年五月,闽南路王怀仁炸堤淹田,两县受灾;七月,陕西路丶河东路地震,军民死伤不计其数;之後,又因新政施行,各地动乱聚义不断……国事艰难至此,陛下还要倾举国之力,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报自己的私仇吗?!”
“放肆!!!”
怒喝响彻内殿,御案发出砰訇的震动。
永丰帝将面前奏折和摆件一把扫落,怒视封令铎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麽?”
封令铎垂眸,字句铿锵地回了句,“知道,臣犯颜直谏丶面折廷争,做的正是与前朝宋仆射所做相同之事。”
他口中的前朝宋仆射,便是永丰帝宋胤的祖父。
那个因为痛骂旧帝残虐不仁丶暴敛恣睢,被笏板活活砸死的尚书左仆射。
许是这句话唤起了永丰帝心中久违的柔软,他冷静下来,有些颓丧地在御榻上坐下了。
两人一跪一坐,谁也没有开口,寂静的大殿只有袅袅沉香絮絮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小虫子啃噬着耳朵。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语气,唤了封令铎一声,“恪初。”
恪守初心,恒持正意。
当初他要选这作为他的字时,宋胤就笑他,说这个字听起来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古板。
可是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
他低估了封令铎的执着,而封令铎却高估了他的大义。
他们携手走过少年时的困顿生涯,走过刀光剑影丶马革裹尸的战场,一起站到这权力之巅丶俯瞰尘世一切的浮华……
宋胤以为封令铎也同他一样,荣华显耀之後衣锦还乡,应是能理解他如今的所求。
可没曾想从头到尾变了的人,却只有他。
“恪初……”
他语带恳求地道:“看在我们年少相识,出生入死的十多年,算阿兄,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走下御榻,放下所有身为帝王的威严,屈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自称为“朕”,而是“阿兄”,满眼殷切地对封令铎道:“我身为君主,极权在握,若是这样都不能为祖父报仇,我只怕百年之後,祖父问起,自己无言相对……恪初,朕答应你,闽南路一事总有清算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陛下你还不明白麽?”封令铎神色肃然,“现在不是闽南路和严含章的问题,是陛下你!是陛下口口声声励精图治丶济世安民,实际却打着新政的幌子穷兵黩武!贪墨案也好丶新政也罢,只要最终目的是祸国殃民的北伐,恕臣……不能同意。”
语毕,玉清楼里久久沉默。
身为开国功臣,封令铎曾统帅三军,饶是後来入阁拜相,他在大昭军队里的威望只有增无减。
况且,如今他手里握着严含章和闽南路一帮旧臣的贪墨证据,而偏偏这些人,又是永丰新政的最大支持者。
倘若证据放出,封令铎带领朝臣弹劾,莫说是贪墨案,就连永丰新政恐都难保。
到时候永丰帝心心念念的北伐,只会中道而废丶胎死腹中……
初冬凛寒,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轮清冷的月亮。
玉清楼里,永丰帝看着那一抹绯色官袍拂袖行远,眼底泛起寒霜。
有些东西终是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怎麽样怎麽样?上头怎麽说?”
甫一从文德门出来,封令铎就被叶夷简堵了个严实。
宫门外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两人上了马车,一阵沉默,叶夷简大约也猜到了结果。
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叹气到,“我就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保严含章的,你要弹劾他,恐怕没那麽容易。”
面前的人神色阴郁,半晌才冷声回了句,“不仅是严含章。”
“什麽?”叶夷简狐疑,自语到,“这三司使严含章已经是朝廷里管钱的一把手,倘若不仅是他,莫非他上头还有……”
话语戛然,叶夷简瞪大双眼看向封令铎,心里的那个名字咬在齿关却没了声音。
封令铎却淡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