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生于封家鼎盛的时候,又是三代单传的天之骄子,任何夸赞的话对于封令铎来说,都不陌生。
但只有姚月娥的这一句,他从彼时一直记着。
记到了现在。
那天他牵着姚月娥走出母亲的院子,正是隆冬的时节。身旁的人很单薄,手却牢牢地抓住他,竟给了他可以依靠的错觉。
以至于在今後与世沉浮的朝堂丶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丶在他快要忘记初心妥协同流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那一天,姚月娥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话提醒着他出将入相的初心。
可是直到这一刻封令铎才发现,自己不仅不懂她,甚至也不是那个她愿意依靠的人。
那种胸口坠痛的感觉又来了,以前他不明白,直到看到站在她身後丶为她撑伞的薛清,封令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感觉就是妒忌。
朝堂上任人唯贤的封令铎,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薛清却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好几里的路,封令铎就这麽湿淋淋地走了回去。
一桶热水泡下来,又喝了厨房送来的姜汤,胸口和背心才暖起来,他却独自坐在案前,望着手上的记录发呆。
外面响起门房的声音,说是有人来访。
封令铎眉心一蹙,不耐地回了句,“不见。”
门房却有些迟疑地支吾道:“来人是薛清薛老板,他说……”
话音未落,面前的海棠纹隔扇门被拉开,封令铎面色森寒,沉声道了句,“让他去会客堂。”
雨声淅沥,在檐下积成一汪汪的小水潭。
会客堂里冷冷清清,封令铎沉默地看向对面的人,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应着窗外的雨变得沉闷。
薛清当然看得出封令铎的刁难,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道:“薛某今日邀了姚师傅同去上京。”
这一句无疑惊雷,封令铎闻言当即脸色更沉,颇有些威胁意思地问:“你到底想做什麽?”
薛清似是没料到封令铎的反应,怔了片刻,才又笑着示意他放心,“薛某只是一介商人,不会朝堂上的那些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薛某想做的很简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而已。”
见封令铎不解,薛清便解释,“大人难道不觉得,姚师傅于烧盏之上颇具天才?”
这下倒真是问得封令铎愣住了。
薛清早知如此结果,有些惋惜地摇头道:“那是因为在大人眼中,姚师傅只是妻子,只是一个需要收于羽翼之下,给予庇护的女子。你心悦她,爱重她,却从未信过她。”
话语掷地有声,化作一柄利刃,犀利地剖开一切迷雾和矫饰。
封令铎哑口,思绪纷乱间却听薛清继续道:“封大人,你于战场丶于朝堂都过于强大和权威,而对姚师傅,你又太在意,太想要把控时局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可是月娥不是你的下官,也不是你的敌人。她是同你一样有野心丶有抱负的人,不仅仅只是你的妻。”
“她是姚月娥。”
薛清从身侧取来一个木匣,打开推到封令铎面前,“这是她这几日夙兴夜寐,改良龙窑後烧出的兔毫盏,不说全大昭,整个闽南路能烧出如此纹路和釉色的制盏师,只此一位。封大人运筹帷幄丶明察秋毫,当是能明白在下所言。”
言讫拱手一揖,起身便要告辞。
“等等。”封令铎唤住了他。
以封令铎多年识人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个薛清,委实是古怪。
若说之前他因着同为男子的那份直觉,怀疑薛清对姚月娥居心叵测合情合理,而如今他这般的作为,倒真是让封令铎都看不懂了。
“来闽南路之前,你可认识姚月娥?”
薛清浅淡一笑,似是早料到他会这麽问。可是他摇了摇头,坦然道:“不识。”
确实不该认识,若是封令铎没有记错,姚月娥入封府之前人在江陵府,而薛家在江陵府并无産业或合作,故而薛清当是没去过那里的。
可是这样一来,封令铎便愈发地迷惑了。
他蹙眉紧紧攫住眼前那个风姿清韵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薛清一听这话便笑了,可是那样的笑容後面,封令铎却品出了些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怅惘。
他依旧是端方的君子之姿,对封令铎拱手揖到,“在下上京薛氏长房,薛清。”
封令铎果然被他这句明显的敷衍激怒,眼神犀利地将他钉住,轻哂到,“你知道我问的是什麽。你既没有私心,为何总是出手相帮?薛老板,你不觉得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哦?”薛清挑眉笑起来,语气轻松地打趣,“谁说在下对姚师傅没有私心的?只是在下还没有被这份私心蒙蔽双眼,还能看到私心之外的利益罢了。”
冷不防换来这麽一句,封令铎险些又被扎得失态。
谁知薛清却换上副轻松的姿态,笑着与封令铎告辞,转身行入了闽南这连绵的梅雨。
屋里烛火晃了晃,桌案上,那只薛清留下的兔毫盏气韵雅致丶斑纹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