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铎转身面向薛清,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攫住他,一字一顿地道:“嗟美人兮何人,无欲其所不欲。”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瘆人,一席话言闭,衆人竟是齐齐哑口,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都是南来北往混迹商场的人精,封令铎对薛清的敌意,至他进门起就未曾掩饰,而今更是肆无忌惮。爱看热闹是一回事,可若是这两位神仙现场打起来,在场的凡人也真怕被波及。
故而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圆场,气氛甚是诡异。
一阵爽朗的笑声搅动周遭凝滞的空气。
薛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态度,笑着向封令铎递去一盏酒,举重若轻地道了句,“赵老板,你说错了。你那前一句出自李廌的《嗟美人词》,後一句,可是出自孟子的《尽心》。薛某虽为一介商户,可幸得家教谨肃,四书五经虽不精,但也略略通晓,这之上,赵老板可骗不了薛某。”
说完,他将手中杯盏一擡,扬眉对封令铎道:“这杯酒,该罚。”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无形中缓和了现场气氛。衆人趁机热络打趣,很快便将之前的不愉揭了过去。
乐曲高昂,美人曼舞,更有身着轻纱的女子上场舞剑,满舱宾客举杯共饮,将宴会气氛推至高点。
封令铎依旧是冷着张脸,在衆人的鼓动下,才不情不愿地端起了杯盏。然而仰头欲饮之时,一束白光忽从杯沿闪过,尖锐森寒,是那舞姬的剑刃!
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让他後脊凛然,将手中杯盏一泼。
而也是在这时,身前的食案发出一声砰响,直直朝着对面袭来的舞姬横飞出去,将她撞出几丈之远。
封令铎怔忡,侧头对上薛清的视线,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身份不会武功,面对突然的袭击,不该有如此之快的反应。
好在方才他只是摔了杯盏,食案被薛清抢先踢了出去,这麽看起来,似乎并不算露陷。
高位上,某人的目光正饶有兴味地投过来,封令铎回身,便与黄慈撞了个正着。
果然,赴宴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无节庆无喜事,闽南商会好端端的办什麽宴饮?
原来这根本就是场有心筹谋的鸿门宴。
而此时,巨大的船身忽然猛地颠簸,有更多僞装成乐师的刺客拔剑而起。惊叫丶推攘……会水的宾客甚至直接跃水而入,偌大的船舱乱成一片。
画舫在河心,也就意味着或许不会有救援,而赵公子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除了吃喝美人,一无是处,浮水和武功,可以说样样都不精通。
所以,黄慈这是已经怀疑他,想逼他自己毁局?
*
嘉禾县,姚家窑厂。
龙窑絮絮地烧着,在闽南的梅雨里白雾缭绕。
姚月娥眉头紧锁地坐在窑前,手里一本磨得发白的册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行行苍劲的字迹。
手札是姚月娥父亲留下的,可惜还没来得及教她识字开蒙,父母就与世长辞。好在後来进了封府,跟着封令铎习过一年的字,如今这手札,姚月娥倒也能读个七七八八。
可无论她怎麽翻来覆去地研究,关于兔毫盏的烧制技艺,姚月娥始终难以参透。
比如这烧制氛围拿捏,实在是难以掌控。衆所周知温度越高,火势该是越旺才行,而兔毫盏要求的高温暗火,分明就是相逆的悖论……
姚月娥想得心烦,起身又往观火孔里瞧了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她回头,便见门房领着叶夷简的侍卫跑了过来。
她正兀自纳闷,便听那侍卫急到,“封大人今日赴了黄慈设在建河的晚宴,方才听跳船逃生的人说,那画舫上闯入刺客,如今很是混乱。”
姚月娥怔忡,蹙眉不解道:“那这……我……”
侍卫见她疑惑,解释道:“大人所扮赵公子一不会武功丶二不会浮水,叶少卿今日又跟着徐县令外出,调查梁三的案子,一时联系不上……”
“所以,你是想从窑厂借人,赶去建河施援对吗?”姚月娥问。
那侍卫点头,急到,“敢问姚师傅能借我多少人手?救人事大,万不可耽搁!”
姚月娥听完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让领路的门房先下去了。
侍卫不解,正要开口,却听姚月娥问:“封大人会不会武?”
“啊?”那侍卫愣了愣,却也如实道:“会的。”
“嗯,”姚月娥再次点头,又问他,“那你们封大人会不会浮水?”
那侍卫忖了忖,依旧是点头说“会”。
“那不就结了?”姚月娥道:“既然他又会武又会浮水,他若不想继续装下去,大可自己突围,我们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正中了对方的圈套。”
见那侍卫不解,她继续解释,“黄慈既然怀疑他的身份,会觉得他是孤身前来没有同伴麽?要我说,如果黄慈设的这局是个死局,你们既然没有钦差的权利,无端跑去救人,等他身份暴露,只会死得更快。”
那侍卫听得一愣,仍有些不甘地道:“那……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了麽?”
姚月娥好似被提醒了什麽,回头盯着那侍卫问:“前几日来了闽南路的封将军在哪儿?你知道麽?”
“啊?”侍卫被问得怔住,片刻才回她到,“今日……封将军似乎在府里,没有外出走动。”
“那就好,”姚月娥笑道:“回去叫上封将军,我们一道去建河附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