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慈闻言波澜不惊,只笑着道了句,“对不住,下面人不懂待客之道,黄某代为赔礼。”
言讫扫了那行首一眼,直看得他冷汗直冒。
黄慈在建州向来呼风唤雨,除了皇商和钦差,任谁来了都是亲自上门拜见,如今遇到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想到却能摆出这麽大的架子。可行首也是久经世故的聪明人,见得自家主子这般态度,自是不敢与封令铎呛声,识趣地退下了。
黄慈随着封令铎进了雅间,两人在茶案後的蒲团上坐下,封令铎给他斟酒,随口赞了句,“黄老板好雅趣,所营除了茶和瓷,就是乐馆和茶肆,倒是与赵某多见的那些商户不太一样。”
黄慈摆手自谦,只道:“商户迎来送往,见识千人千面,一些迎合的小把戏,算不得什麽雅趣。反倒是赵老板所在的扬州,富庶风雅堪称天下之首,那个扬州十二桥,啧啧……黄某年轻时有幸去过一回,真真是永生难忘。”
“是二十四桥吧?”封令铎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地纠正。
“对!对!”黄慈笑道:“看我这记性,也是多年不去扬州,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某若是没有记错,当年扬州最有名的花魁似乎是叫……”
“兰香。”
“对!兰香!”黄慈叹气,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怅惘,“只是不知这些年过去,她是嫁与了你们扬州的哪户贵胄?”
“黄会长这麽说,也太小看了我扬州风月场上的翘楚。”封令铎笑了两声,“兰香今年虽已不惑,但黄会长若是去二十四桥打听,她仍然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是麽?!”黄慈惊讶,片刻又对封令铎笑道:“看来赵老板也是个久经风月的多情种,也难怪会成我黄某乐馆里的财神爷。”
封令铎笑而不语,只端起手里的酒杯道:“黄会长若是想做这风月场的生意,赵某倒是能给出几个建议,听与不听全在黄会长把握。”
言讫,他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笑道:“扬州有一种特産的酒曲,叫红曲,黄会长知道麽?用那红曲和糯米所酿之酒成剔透血红,在我们扬州被叫做真珠红。以前在二十四桥,那些富商和当官的最喜欢这酒,倒不是因着它味甘醇香,而是因着它色泽殷红,很是好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些勾栏青楼的行首老鸨,最喜欢卖的就是一款叫做灯红美人的酒。说来也简单,就是往一个巨大的浴池里倒满真珠红,而後几个美人焚香沐浴躺进去,与一群高官显贵在酒池中嬉戏。黄会长可以算一算,一个能容纳多人的浴池,少说得要上千坛真珠红才能装满。故而你只看到那二十四桥的繁华,也当知道那繁华可不是一曲一曲地弹出来的。”
封令铎说完,又懒散地躺回去,语气清淡地补充,“为了让客人尽兴,这些花娘都会从肚脐或者锁骨剜一块肉,便于盛酒让客人品尝。闽南没有我们扬州的瘦马一行,调教这样的美人,怕是要费一番心思。”
封令铎不动声色,知道黄慈怕是早已查了他的假身份,如今前来,也只是借机再次确认,探探他对赵家大公子赵朗的事知之几何。
常年的明枪暗箭都过来了,封令铎当然不会给他瞧出端倪。
早在来闽南之前,封令铎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仅跟赵家人通过了气,还将赵朗的生平全盘了解後,走访了他常年流连的那些地方。
而他与赵朗年纪相仿,相貌又有五六分相似,除了身上那股上位杀伐的气魄,光是靠着口述画笔,很难分得出真假。
而封令铎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的一番往来试探中,不仅说了黄慈能查到的东西,同时更交代了他没那麽容易查到的东西。
这些交代玄妙之处就在于不仅耸人听闻,还有难以置信的细节,一般人若是不在那个圈子,只怕是瞎编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这样一来,封令铎这扬州纨绔的形象,便更有说服力。
果然,一席话说得黄慈怔忡,但他的神色很快松弛下来,眼角眉梢都染上股说不出的笑意,半是玩笑半是关心地问封令铎道:“所以也是因着赵老板的此番爱好,赵老爷才与赵老板翻了脸?”
此问一出,封令铎便知道,黄慈这是上鈎了。
他故意沉了脸色,不悦地追问黄慈,“黄会长这是什意思?”
黄慈依旧笑得和煦,为他添上面前的酒,娓娓道:“赵公子与家里闹的嫌隙黄某听说了。”
“你找人查我?”封令铎冷声质问。
黄慈没有否认,坦然道:“黄某想要合作的人,自是不敢轻信。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黄某得知赵公子因着母亲去世,在赵家地位越来越不如往常。几年前赵老爷娶的那门填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赵公子想要挣这家産,与其用那後宅妇人的阴私手段,不如踏踏实实从赵家的生意上下手。”
说到这里黄慈顿了顿,擡眼攫住封令铎的视线道:“这一点,黄某可以相助。”
半晌,封令铎呲笑出声。他挑眉不屑地看向黄慈,脸上是半分不信的态度,只问他,“黄会长手下的茶瓷産业虽多,但怕是也抵不上我赵家单单一项丝绸的收入。黄会长说要帮我,敢问打算从什麽地方帮起呢?”
黄慈笑而不语,只讳莫如深地道:“合作讲究个缘分,倘若赵公子与黄某有缘,日後自会知晓。”
封令铎闻言忖了片刻,将面前的酒杯满上,向黄慈推了过去。
此举算是应下了黄慈的合作。
然而走出乐馆的时候,黄慈却冷不防让行首带来个乐伎。那女人生得倒是眉清目秀丶面目可人。
可是在这种场合送出来,封令铎不用想都知道黄慈安的是监视他的心思,偏生他还不好拒绝,便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领走了。
马车碌碌远行,黄慈的家仆凑过来,笑着道:“恭喜东家,这心病总算是去了一块。剩下的另一块心病,东家打算如何?”
黄慈默了半晌,道:“再坚固的岩石也总会有裂缝,找不到姚月娥的弱点,她身边那麽多人,总能找到可以下手的。”
他说完拍了拍家仆的肩,淡笑着走了。
另一边,在书室候了几日的叶夷简,终于在今晚等来了封令铎的消息。
看着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满身风尘气地从衣柜里行出来,叶夷简不禁一怔,对着封令铎有些结舌到,“你这是……”
封令铎没理他,撩袍往榻上一坐,才抄起敞露的襟口,神情不悦地道:“今後你收敛些,有消息让门房偷偷递,有事没事都别往我那儿凑。”
“怎麽?”叶夷简不解,正要再问,却听封令铎颇为恼火地道:“黄慈给我塞了个女人。”
“哈?!”叶夷简愕然,不过仔细想想,这些事在官场上似乎也挺常见。
送人比送东西划算,金银玉器都是死物,送了就送了,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水花。送人就不一样了,时不时报个信透个消息不说,遇到那些跃上枝头又知恩图报的,就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
只不过叶夷简深知封令铎的脾气,去年皇上刚登大典之时,想把宝华公主指给封令铎,都只讨了个铩羽而归。如今那黄慈却让这祖宗吃了个哑巴亏,换谁都得觉得憋屈。
“啧啧!”叶夷简莫名来了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揶揄封令铎道:“那还真是恭喜封相再添一名美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艳福不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