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太阳煌煌地照着,背後是雕梁画栋的封氏祖宅,封令铎一身绿色官袍巍然立着,像一株名贵的豆绿牡丹。
衆星捧月的牡丹,怎麽会共情一株命如蜉蝣的杂草?
姚月娥从小就知道,眼泪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只有能让人心软的时候才值得汹涌。
于是她仰头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很有出息地将眼泪全都咽了回去。
他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转身前只抛下一句,“行事当谋定而後动,未胜先虑败,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自保方可图行。”
姚月娥没读过什麽书,自然听不懂他这句文邹邹的鬼话。
至于这句话为什麽直到今日她依然记得,姚月娥觉得,大约还得归功于那之後被封大人禁足,罚抄的三百张纸。
而那只暗中助她也出卖了她的大白鹅,某日竟在大街上相遇,封大人不反对,姚月娥也就稀里糊涂地将它给圈养了。
姚月娥叹气,伸手捋了捋大白敦实的背羽,宽慰它道:“这麽看来,你我也算是共历过患难了,以前最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炖了你,这次自是也要带你走的。”
大白也不知听懂了没,晃着脑袋用鼻孔看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师父您睡了麽?”
房门外响起齐猛的声音,他侧身站在隔扇门後,轻拍门扉示意。
姚月娥赶紧看了眼房里那些被她搜出来的物件,幸好没有让人尴尬的私密东西。
她清嗓缓了片刻,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对外面应了句,“何事?”
“门外来了辆马车,”齐猛一顿,复又补充,“里面的人说想拜见师父你。”
*
本以为深夜有人造访已是意外,但当姚月娥看清马车前站的那个人,还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薛老板?”她踌躇地迎上去,看着薛清错愕道:“您怎麽来了……”
薛清没说话,弯唇看了眼她身後的门。姚月娥反应过来,往旁侧让开一步,伸手延请薛清入内。
月上中天,潋白如水,龙窑里的火还烧着,一半暖红一半清亮。
姚月娥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清身侧,领着他将窑厂逛了一遍。其间薛清很沉默,只有站在龙窑前面的时候,他侧头看了姚月娥许久。
“怎麽?”姚月娥懵懂地抹了把脸,“我脸上有东西?”
薛清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冒犯,赧然地摇了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为什麽想要开窑场?”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姚月娥一时愕然,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也只能含糊道:“不怕薛老板笑话,姚某自幼家贫,没读过什麽书,也就只有这一门手艺略懂一二。”
“哦?”薛清侧头瞧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窑中火色,无端显得晶亮,“姚师傅祖上也是烧窑的?”
姚月娥点点头,“家父是的。”
薛清“嗯”了一声,面上没什麽表情,也不知对她的回答满不满意。
片刻,他又转身过来,眼神毫不回避地落在姚月娥被火色映亮的耳珠,开门见山地问她道:“那姚师傅这耳洞莫非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将姚月娥问得僵在原处。她下意识摸了摸耳珠,强作镇定地回薛清道:“小时候顽皮翻墙头摔了,脸上受了伤,我母亲听人说打耳洞能避免破相留疤,就……”
“哦,这样……”薛清做出一副恍然地神情,目光缓缓扫过姚月娥的脸,兀自叹道:“看来你娘这个法子管用,姚师傅的脸上真是一点印子都瞧不见。”
“嗯,哈哈……”姚月娥忐忑地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到,“还没问薛老板这麽晚专程前来是为了……”
薛清挑唇淡笑,问姚月娥到,“下午的时候,姚师傅不是找我预支货款?”
姚月娥脸上愕然,心里却升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期待。
果然,薛清收回目光,望着眼前长长的龙窑对姚月娥道:“你要的木柴和瓷土我都可以先给你,但这笔账,是要从御供采购的项目里预支的。”
姚月娥闻言不解,但不等她问,薛清继续道:“既是预□□往後的订单,我自然也没有多的给你。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原本只能烧制五百只盏的原料,姚月娥需要想法子,从里面烧出至少七百只的盏。
虽说烧制瓷器存在一定的废品率,但如此一来,姚月娥不得不想办法提高自己原材料的成品率和精品率。
“怎麽样?”薛清垂眸看她,“姚师傅可敢同薛某一赌?”
薛清的话无异于一块轰然砸落的巨石。
姚月娥心底翻起层层涟漪,一波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另一波却是水底徘徊的暗流。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薛老板为什麽帮我?”
许是薛清早料到她会疑惑,此刻也只是浅淡一笑,反问姚月娥道:“这对姚师傅来说重要麽?”
见姚月娥不答,他才又道:“此番姚师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自然也有我的理由。姚师傅若是担心有诈,也大可不必,薛某持皇商令牌为皇上办事,该有的契书公示都会有,这天底下跑得了谁,都跑不了皇上。只是……”
薛清一顿,语气沉肃地对姚月娥道:“薛某也要提前跟姚师傅提个醒,陈方平的单子出了岔子,顶多赔钱了事,可御供的单子要是出了岔子……那可不是区区赔钱就能了事的,薛某可以等,姚师傅想清楚了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言讫,薛清负手转身,然脚步刚起,他就被一声果断的“等等”唤住了。
龙窑还在絮絮地烧着,发出沉闷地声响,薛清看见那双原本迟疑的眸子熠熠地亮起来。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