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秃子受制于人,狠狠地盯着杀香月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怂,忽然间朝着身后大喊起来:“兄弟们!等会儿就去衙门里出首!这伙人是太平教,是全城都在围捕的叛逆!”
这一吼声如此凶狠清晰!
应天府的差役一怔。
冯氏一伙骤然呼喝,举着长刀便直直冲了过来!
杀香月眸色一利,当即抬腿狠狠将冯秃子凌空踹了出去!沉重的男子身躯狠狠压倒几个人的攻势,可几把大刀寒光凛凛、仍然转瞬即至!杀香月正处阵心首当其冲,当即两手平摊,飞快地一个翻身旋移!错身中瞅中下盘最弱的那个,切着他的肩胛骨,抱着他的后腰就是个从下到上的摔打!
营火的余烬翻出一阵阵的火星,气愤的叫骂登时汇成一股乱流!
“兄弟们!不要怕!”
冯秃子爬起来,抽出一把大刀,指着靳赤子一伙人,大声呼喝:“打了我们的人,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靳赤子坐在铁桶上岿然不动。
许氏等人闻言,两腕抓着铁锁的两端,狠狠扽了下,然后豹子群一样,骤然弹射出去!
对面仍然身手好的全都扑了上来,一边动手一边叫骂,目的就是要将局面闹大!
“带他们去衙门里出首!”
“太平教还敢在我们这地界嚣张!”
“废了他们!”
呜呜泱泱的咒骂声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荡开,张华等人瞪圆了眼睛,邝简却在他们身前直接命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插手!”
什么意思?!
属下们一时间都茫然了,他们管着应天府的靖平,要看着这伙地痞流氓打架斗殴不制止嚒?还有!冯秃子说的是真话假话,他们名义押送实则保护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铁环格格作响,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之音,许氏等人都是太平教顶尖的杀手,面对这样的街头乱斗,哪怕双手被缚仍然不落下风!只有杀香月狼狈,他没有武器,围攻的他的人又多,别人用刀,他只能用手,七八把长刀相互配合着,半吊子也能挥出个密不透风!杀香月被刀势所逼,掉头就跑,狭长拥堵的一段废路,未拆卸的脚手架,土坯蓬顶的小铺子,他甩出巨大的弧线,冲到墙根,一个助跑,冲上了墙头!
八个大汉被他撩拨得狂躁,怒不可遏地追着他砍杀,瘦削地小个子手脚并用,踉踉跄跄爬上脚手架追他,个头大的便举着刀在他脚下砍杀!年久失修的工寮窸窸窣窣地掉着渣,人踩上去,灰尘和木屑一起哗啦啦地落下,杀香月像壁虎一样,在墙上惊险地攀爬,他身后的人吃着土抹着脸,铁光粼粼,嗙嗙嗙地砍在他脚下的木栏上——
“你解决吧,我的人就不帮手了。”
邝简隔着人群冷眼看着杀香月的身影,那身法轻灵有如羚羊挂角,无可捕捉,这些草莽之徒再多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在他们的战局之外,急促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嗵嗵嗵”地靠近,密不透风地将整个区域团团包围,几个手脚矫健的斥候士兵干掉了几个巡逻的流氓喽啰,然后占据阴影,相互搭肩踩腿,架着长梯绳索,赤手爬上暗夜附近的最高处——
“报——!观察哨就位!”
靳赤子盯着战局,脸上的莲花被火光映得妖异:“这些人我能解决,但明日官府追究起来,还是要邝老弟你帮忙。”
一百余精悍的士兵身背硬弓,一个挨着一个地从另一侧隐入夜色,爬上货栈黢黑的最顶层,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他们绷着脸迅捷地飞掠而过,找到合适的位置,先用拇指比了比距离,然后,搭弓拉圆——
“报——!”
值房内,火光急跳,“硬弓手就位!”
邝简抱臂,长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只要不出人命,我帮你把事情压下去。”
指挥官强抑心惊,声音有如寒铁:“靳赤子可动用老巢里面的长铳武器了?”
“没有!”
斥候回报,但也只坚定了一瞬间:“暂时没有!”
“成!”
火光之中,靳赤子朗声一笑,爽快一应!张开嘴朝着那陷入混战的自己人大声喊道:“我靳二的人都听着——!打服他们,别出人命!谁搞死了人,自己先抹了脖子!”
一篓子里的螃蟹打架哪有不掉螯的?张华呆呆地站在站在邝头的身后,看了看靳赤子,又看了看邝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恍惚。
局面顿时焦灼了起来,冯秃子一伙人知道自己实力不敌,但更知道对面拖不起、耗不起、闹不起,靳赤子大喇喇地一句不许弄死人,无疑给许氏等人很大的压力,绞着对方的脖子的铁链原本已经完全绷直了,夜色中发出粼粼的寒光,许氏闻言却不得不骤然松了手,生死关头,给了对方喘息之机!可对手不会感激他的心慈手软,身体一拧,长刀一横,用着最后的力气又狠狠横切而来——
砰地一声巨响!
就像是一阵轰雷,轰然的声音忽然横贯了整条街巷,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无数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恐惧的低呼,只见靠近工寮最大的一座钢铁脚手架整个被人摇撼了下来,靠得太近的人本能地察觉了那危险,惊慌失措地停止打斗,连滚带爬地避退,刚刚惊险地躲开一寸一厘,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巨响,钢铁骨架骤然砸断了路面,迸起一片巨大的灰尘!
前后百步的火把瞬息间扑灭!
所有人都惊呆了。忽然的黑暗里,打斗声尽数停止,人人震惊地往声源处看,可是一片扬尘中他们看不清情形,只能听见刚刚正追击杀香月的大汉们整个被压在了最底下,怒吼着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只感觉小腿肚一阵一阵的发软,而待那灰尘散去,一个瘦削的身影毫发无伤地站在脚手架上——
夜好沉。
月亮爬上货栈的最顶端,从高处落下雪白的银辉,那紫袍掐腰的人悠闲地踩着钢筋的骨架,撑身一坐,一脚屈膝踏在架子的边缘,一脚游荡地下垂——
“冯秃子,还打吗?”
他好漂亮,敏捷矫健有如排山倒海的闪电,看到他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可月色落在他身上,那一笑是如此清晰,可怖温柔得有如青面獠牙的恶鬼,刺骨的目光压在所有人的头上,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那一刻,张华如同被鬼魂扼住了喉咙,恐惧狂风一般席卷过心头:
……这些人当真是太平教!
邝简与靳赤子并肩站在巷道的一侧,目光深沉,一张脸完全辨不出喜怒——
无数的细节忽然山呼海啸地闯进张华的思绪里,三月二十四日,他曾被成大斌委派秘密抓捕杀香月,三月二十八日,他曾被委派看管杀香月和记录他的言行,可之后,这些全部不了了之,一次修苫、一场酒、一幅画,应天府上下全部默认了杀匠师是邝头的屋里人,两个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他再没有想过这些不清不楚、虎头蛇尾的事情……!可如果他们是太平教,他们是太平教……
张华骤然间感觉到无法呼吸:……鬼见愁!
他远远地看着杀香月那峭拔的身影,没有道理,没有证据,可脑中只剩下三个字:鬼、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