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杨稷这个案子吧?”
阴凉的直舍中,四爷问。
邝简点头:“耳闻过,当时闹得很大。”
四爷大声嘲笑:“无渊你装什么老成,你当时也就是十岁出头吧,耳闻能耳闻什么?”
四爷保养得宜,萧疏洒脱,任谁都看不出此人已三十余岁,他看邝简煞有介事,情不自禁地就打趣了一句,但见眼前的小伙子一脸都是“这么大的人了你幼不幼稚?”的表情,成熟四爷这才勉勉强强进入任事状态:“这桩案子是逄正英的发家之案,他最开始默默无名,是推倒了当时三杨中杨士奇立了大功,这才得以升迁,你当时年纪小,听也是听得含糊,当时我刚释褐受官,关注得多一些,我告诉你我知道的。”
“正统三年时候,徽州府绩溪县为了发运河徭役,需要半县百姓要挪户到北方去,当时有一农民在搬迁之列,迁移之前整理家中积蓄,打算着将带不走的家当运到隰县百事集上发卖,当时三杨之一杨士奇之子杨稷为了讨好一个妓女,在隰县纵马飞驰街道,剐翻了那小民的全部家当……
说来那些家当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粗陋的陶、瓷,碗碟盘盏一类……我当年也不晓得穷人家会把这个当宝贝,杯盏破了缺口都不扔,反而要找锔碗匠修补,因而对这事儿很有印象……你也能想到了,这小民家里就这些物件,是因为害怕北迁路上损坏才发卖的,谁知道遇上一个二世祖直接把这些砸了个稀巴烂,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那小民抓着杨修的马鞍就不撒手一定要他赔付……
那杨稷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看了看那小民的那些破烂,觉得他在讹诈他,不仅不赔反而将那小民暴打一顿,捆着他的手纵马拖行游街,有人上前好心劝阻,那杨稷反而口出狂言,说他杨家在徽州府就是天,他杨稷就法,谁敢拿他?
当时逄正英路过徽州府,听说了之后义愤填膺,和当时同是校尉的储疾商议,坚决要为那小民讨还公道。这件事是非分明,其实无需多言,但管起来难就难在这位杨稷公子来头很大,他父亲官拜少师,官至从一品,十一年前的逄正英他算哪颗葱?他管这事儿其实就在压着自己的仕途性命在赌。
好在他运气不错,当时王振也在抓三杨的过错,逄正英顶着压力去搜杨稷家,结果真让他查出不少的弓弩火药,这是谋反的罪名,杨稷那二傻子还说只是自己兴趣使然才囤积这些……结果他把他爹坑惨了,杨士奇主动辞官才算是按平了这件事……之后就是你知道的了,逄正英经此一役入了王振的眼,之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哎哎哎!别急,我就知道你不耐烦听这些,我其实说了这么多不是要说别的,”四爷一脸正色地压低了声音,“我其实要说的是,当年那个农民不是别人,就是邱翁。”
邝简眉头一跳。
四爷又恢复他轻佻模样:“嗨,我之前也不清楚居然是他,毕竟当年这个案子卷进去的大人物太多,咱们的李大人作为第三方推官还复查过这案子呢,我也是刚刚看到一角讯息才串起来这件事,联系到与逄正英立契时间,想起来圣上当时听闻逄正英收容了这个可怜人还嘉奖过他急公好义……”
邝简支着下颌骨,内心忽然复杂起来。
“所以,无渊,”四爷像是能看破他的内里一样,一针见血:“你现在纠缠邱翁的动机没有太多意义,他与逄正英不是寻常主仆,逄正英不仅是邱翁的主人,更是他的恩人和贵人……什么理由能让他痛下杀手?”
他手指轻嗑桌面:“除了忘恩负义,我想不到别的。”
四爷的话音刚落,忽然间,外间传来成大斌一声怒吼!
——这不是寻常的争执。
邝简和四爷精神同时一震,相视一眼,立刻起身。
太阳逼近日中,利刃般悬在应天府的上空,泾渭分明地切出明亮与阴影,乌金色的光芒,纯黑色的廊柱,占地百坪的应天府衙门没有一颗植株,阴冷与灼热在这里被划分得一清二楚。
邝简大步从直舍中走出来,绕行回廊,中进的正厅庭院里一批不速之客,成大斌领着三班差役对持,两拨人正剑拔弩张。
朱十眼尖,身在其中一眼就看到了赶来的邝简,激动得直接原地起跳,大声叫嚷!“捕爷您来得正好!这是怎么回事啊,小民已经交代清楚了,我怎么就成了帮凶了?!”
众人的目光随着这声叫喊转了过去,钱锦站在冲突的最前端如蒙大赦,悄悄松下一口气。
阴影纳入的回廊里,两个高挑的男人一黑一青地走来,邝简目光飞速地一扫,众人中眼神与杀香月飞速地碰了一下。
朱十还站在应天府那边,杀香月这个文弱的匠师却没有那么幸运了,那些飞鱼锦服、腰别绣春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镇府司的锦衣卫,一员校尉压着他的肩膀,而领头的人听见朱十的叫喊蓦然回首,日光之下,他一身刺目的云锦妆花,明艳的金橘色更显骄姿夺人。
“怎么回事?”
邝简大步绕到应天府一侧,迈下台阶,三班差役乖觉,齐齐为他让开一条路来。
锦衣卫领头那人名叫江行峥,闻言倏地解下腰牌抬手一扬,朗声道:“镇府司破案,现已查明谋刺逄大人凶手,主犯杀香月,从犯朱十,锦衣卫捉其归案,请应天府配合!”
“荒谬。”
邝简一语喝断想要上前的校尉,眉峰一挑,神情顿时严厉起来:“杀香月昨夜并未上过三楼,镇府司枉判误断,你们储千户呢?”
四爷抬了抬下巴,闲闲地站在交锋之外,懒懒地往身后廊柱上一靠。
镇府司在金陵城内地位从来超然,哪曾想过还有今日被应天府的抢白的一天,江行峥脸孔一绷,不卑不亢道:“邝捕头,容本司提醒一句,这是镇府司的案子。吕大人说感谢邝捕头今晨急公好义为逄大人奔走,然储千户是以私人身份向应天府请托。并不是镇府司正式提请协调,他现在革职待查,还望邝捕头不要予我等为难。”
四爷悠悠插嘴:“吕大人?哪位吕大人?”
江行峥大声答:“镇府司副指挥使,吕端贤吕大人!”
四爷眉目不动,心头一凛:北镇抚司,移权了!
朱十不懂这些衙门里的弯弯绕绕,只是本能的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他忽然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大声喊道:“邝捕爷,捕爷!冤枉啊,您知道我是冤枉的!”杀香月蹙紧了眉头,情不自禁地挣动了一下,钱锦夹在两方的中间,一时间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求道:“邝头儿……”
江行峥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朝着自己人下令:“上,押朱十。”
一直不露声色的邝简当即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锦衣卫的脸:“谁敢?”
他一身黑衣挺括,一双黑湛湛的眼自带威严,那些跃跃欲试的锦衣卫只被他的目光一凝,便像是被什么压制了一样,再没能上前半步。江行峥见状,不免强撑着气势大喝一声:“邝捕头,你什么意思?”
邝简却已懒得理会他,扭过头去朝自己属下道:“此案尚有疑点,杀香月朱十乃我应天府重要的证人,成大斌,”
“在!”身如铁塔的男人轰然应和。
四爷有些惊诧地看向邝简——
邝简断然道:“把这两人给我压到后堂去,派兄弟们轮流看守,谁若胆敢来抢,”邝简目光一转,直视着江行峥:“便是与我应天府过不去。”
江行峥刹那间变了脸色,没想到应天府竟然能搬出这样的理由,应天府的差役们得了命令,当即齐声应令,手提铁尺,四方包围着朝着锦衣卫逼过去,杀香月被拿在锦衣卫圈,他们气势汹汹,就要强行抢人!
“全都给本官住手!”
剑拔弩张中,中厅之外忽地一声雷霆断喝,一时间,三班的差役的脚步停住了,四爷倏地站直了身体,邝简忽地抬头——
回廊之上,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大步走来,他身高略比邝简矮上一些,然一身朱紫色的官服,每一步走得都铿锵有力,器宇轩昂。
邝简神色一肃,气势立刻矮了半分,颔首行礼道:“大人!”差役们也齐齐惊出冷汗,手中兵器全部往后一收,腰背躬到最低:“李大人!”而一直在一边看热闹的四爷飞快地收起了他的慵懒腔调,直起身板,快步走过去,肃然道:“府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