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九月三日夜,城西。
郊外远处密林从中的数十门大炮忽然从隐蔽待命的状态解除,从从容容地瞄准了金陵城城池,一声令下,轰然开炮!
杀香月登上城墙的时候,张华已经组织起了防御,一队队的应天府差役和太平教徒引着长弓火枪、靠着炮床、躲在一叠叠垛堞中待命,此时的火力口径还不算大,杀香月沿着高高的墙头一路快速潜行过去,脚下的砖石一下下地传来轰鸣震响,在他的右手边,城外炮火连天,他的左手边,金陵城就在脚下。
忽然间,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惊呼,一枚炮石忽然越过城墙直接抡进了城里,轰地一声,城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房屋木材被砸碎的声音,瞬息间激起了十几丈的烟尘!
“怎么样?”
奔行数百步后,杀香月终于找到了握着潜望镜观察的张华,这一次敌军主要火力地带是三山门与石城门之间的地带,此处城墙均高五十尺,但城垣顶部较窄,只有二十五尺,所有墙顶的防御工事都排放得比较稀疏。
“火力布置有二十架以上,有射程三百步的石炮……”
“那个是什么?”
杀香月目光一凝,数十丈外,他忽然看到一座三字斜塔般的炬石车从一片夜色中缓缓显形,那东西高度足有四十尺,几乎将要与金陵城墙齐平,被人力缓缓地推近时宛如一座乌压压的地上佛塔——此前的军事情报,他确信没有看到敌军有这件工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运过来的?
可时间已经不容杀香月多想,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了特别巨大的、几乎算是震耳欲聋的机括转动的声音,那声音长达三十个弹指,越上越沉,越上越紧,然后忽然间停歇,紧接着就在同时,一团庞大而沉重的火球陡然抛出巨大的弧线,从天而降!
“闪开——!”
强劲的风从城外汹涌而来,猛烈的石料携带着火焰的烈度,卷着风雷之声轰隆隆地打下!足有五百斤的石料猛地砸上金陵城墙,既高且薄的墙壁不堪重负,紧接着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声响——
那巨大的声音立刻惊动了整个城池!
城南的学生和百姓立刻站了起来,远远地朝着城西眺望,他们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可光从那声音判断,便已紧张到无法呼吸:“那……那是什么声音?”
炬石车后,炮火声又一次密集地响起,轰轰隆隆,沉重清晰。
城西的百姓此时一个个都从自己家中不安地探出头来,惶恐地看向瞬息间已经烧起一片红云的城墙上空,火焰肆意地拖拽着黑烟卷亮了整个夜空边缘,孩子们捂着耳朵,想要抵御那一阵阵隆隆的震响,老人们手中握着从庙里求来的福篆,口唇翕闭,一遍遍地诵念——
“全体立定!”
南城墙上,李将军疾步而来,朝着城墙守卫军们大声下令:“这里不是主攻方向,却也不能让人找到突袭可能,全体亮起火把,防止敌人偷袭——!”
微弱的光点一簇簇地点燃了起来,分开间隔,明灭闪烁,于城墙上汇聚成长长的一条火龙。
与此同时,城西一连十里的城墙仍在敌军猛烈的攻势下簌簌作响。
张华被杀香月拽着后衣领躲开了碎石的波及,刚刚的中弹的城墙已经被强行炸开了一道大嘴似的豁口,垛堞和木栅被一起炸得粉碎,一座石炮整套的床弩则是直接下陷卡在了裂口之中,狂轰乱炸里,炮火区域外,敌军宛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围拢过来,在一声清晰的火力叫停后,骤然发起冲锋!
低回的喊杀声忽然响起,像是蓄谋已久的破闸之水,他们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漫过了城墙外的土地,在夜色中激荡盘旋!
“二百步。”
杀香月按住的肩膀张华,“让人瞄准了再打!”
张华紧盯着潜望镜里的战况,毅然道:“是!”
一整片的城墙都烧着了火,杀香月远远盯了会儿那炬石的庞然大物,它还在缓慢地推进,看来势要将城墙凿穿,俯身甩起一个沙包扛在背上,立刻往来时的城墙处跑,他精通机关营建之术,知道这种机枢木台的弱点,但他所在的位置角度不对,他要迈过那段砸断的城墙去别的纵队里下令。
“瞄准——”
张华抬高音量,口中木哨尖利而短促地连吹两下,与此同时,城墙隐蔽的垛口处,数十门长约六尺的单箍铁炮缓缓移动起黑黝黝的炮口,炮手一手压着炮筒,一手捻着麻纸火药,屏息着朝着二百步外瞄准——
“放——!”
一声绵长而持久的哨音骤然划破了夜空,邻近三山门的十五个垛口在一声令下,同时开炮!底下潮水般起伏的倭军立刻被炮火覆盖,炸响方圆五里的敌军!
隐蔽在台阶砖石底下的玉带娇有些傻眼,一片黑暗里,她和琉璃珥面面相觑:
不是说要在通济门下决战嚒?
不是说城西不会再遭遇攻击了嚒?
这个体量一听便不是小股部队攻城,这分明是倭寇大军攻城!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了。整个城墙已经被火燎起来了,城墙破洞处应天府勉强先用沙包堵住,杀香月脚步迅捷,在几乎没法下脚的地方迅速潜到另一侧,找到最佳角度的炮手,用手着指着那抬巨大的投石车向他下令:“看到那个三十尺高的横木没有?一直砸那里,直到把那个东西给我砸碎!”
杀香月目光一瞥,余光正瞅见一道灵活又圆滚的身影在运送弹药,那崽子神色匆忙,一看体量就不是士兵,不知道是谁放他上来的,正帮着太平教徒抱弓箭和弹药。
“小孩子别乱上,”杀香月拉开大步,走过去便推了那小胖墩一把,一托一拽提着人便往掩体木栅后塞:“蹲着!”
这场仗本来就是硬仗。
玉带娇跟贡院的学生混在一起久了,盲目乐观得很,殊不知他们的自信是有人为他们撑着金陵城上的天。
十余日前,也是八月二十日夜,在整个城池刚刚接到北方噩耗、还没有开始全城动员的时候,在亲手送走可以拱卫金陵的最后兵力后,凌晨寅时初,窝里的公鸡还睡得正香,金陵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集结,整个守备衙门灯火通明。
杀香月知道他们请自己的用意,官府看中了太平教在民间的力量,他们需要援手。
可是提出合作的时候,杀香月根本无意联手,大明王朝已经走到了末路,他们精锐被歼,上皇被俘,满目亡国之相,现在连唯一可以抵御倭寇的大军也被送走防御北京了,黄土都埋半截腰了,谈什么合作?
并且不是杀香月看不起他们,大明承平日久,武官一个个都要不会打仗了,何况这些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