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决缓步行来,那把他日日以黑布包着背在肩上的长剑,已经撤去黑布,长剑桀骜,笼罩着一层碎星银光,剑气腾绕,龙光鳞鳞如一条银龙盘桓剑身。
这是有仙命的臬司剑,是能断是非、斩神佛的臬司剑。
这把剑的主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寺门离童殊的位置有百步远,景决一步一步朝着童殊走来。
待他走近了,大家才发现,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布兜,里头卧着一只眯着眼的黑猫。这猫嚣张得很,于此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旁若无人的呼呼大睡。
人群主动为景决分开两半,阻隔的人海如退潮般散在两边。
这中庭宽阔,明明是有三千多人,明明有风,有朝曦,有冬雾。
可是三千目光却幽宁如水,清风拂面却只轻轻撩过在景决的鬓角,朝曦落进他的瞳底光芒转而柔和,冬雾遇他弥漫散开。
好似全世界都在为景决让路。
很近了。
只余二三十步了。
焉知真人偏头退到一侧;魇门五使互望一眼,默契地退后三步,跟在一招能护到主君的位置。
童殊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么人,这样的大场面,他前世多少还是遇到过几次的。
只是,他面对的那些大场合,都是吵吵闹闹的,乱轰轰的,众人不是在讨伐他,就是在漫骂他。他想要说话,不得不强行用阵法镇压,才能让大家闭嘴。
这是第一次,如此安静。
景决什么都不需要多做,也不必交代什么,所有人都会主动默契地配合。
童殊看着景决从自分开的人海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看他走得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那个与他一路同行同床共枕之人,是臬司仙使、仙道魁首。
这个认识叫他心中莫名一悸,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喉咙有些发紧。
他初识这个人到现在,算起来已有六十余年,且跨过两世,可是好像今天才算是认识了景决。
命运交缠的开头,在不经意间,他其实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做弄多一些,还是怜惜多一些,他自己其实也孤单苦闷的很,可他看见那小公子形单影支,便想去逗他笑一笑。
斗转星移,而后竟牵扯在一起。
当年的小公子,已是眼前向他走来的英俊的仙使大人。
童殊脚尖落上人影,景决已走到他近身。
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人目光交缠。
童殊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此刻在如此多目光的注视下,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样的场合,他已经说倦了。
前世这样的场合里,他每说一句话,别人能解读出一百句。无论他如何据理力争,没有人认真去听,去理解。
他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甚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断章取义,被曲解,然后那些人再拿着那些被肢解破碎的支言片语大做文章,反过来攻击他。
什么一统天下、杀神斩佛等等都是这般传得天下皆信。
人言可畏,偏见可怕,他先是气愤,再是害怕,而后厌了倦了,既然说不通,便打吧。
只要拳头够硬,总能叫人闭嘴。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长篇大论、据理力争了,今日破例是为了甘苦寺和一嗔大师。
而此时,到了他自己的事,他便一个字也懒得说了。
其实“五哥”两字已在咬在唇边,他迎着景决的目光,微微勾唇,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而后心中失笑,他第一念头居然还是叫对方“五哥”。
若这两个字叫出口,只怕旁人听了又要说他不要脸、拉关系。
说他倒不要紧,只怕累及景决名声,那般高尚、正义、端方、磊落的臬司仙使,不该被拉下神坛。
童殊于是选择闭嘴。
不知为何,景决目光微闪,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垂下眼睫,喉咙分明已经滚动,却压着嗓子不说话。
一时两人皆是无话。
童殊是几个时辰未见景决,而景决却是隔了一整个回溯没有见到童殊了。
景决压下了初见着童殊便升起的恼人赧意,轻轻抬睫,目光复凝在童殊身上。
潮水般的思绪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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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重来,灵识沉眠,大梦一场,死生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