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儿是去当什麽美人,这分明是受刑去了。他想。
他小声说:「伯母,我来找淮南玩儿,请问她有空吗?」
她娘生得美,人也温柔:「卫小公子,我家淮南是女孩,同你们玩不到一块去。请回吧。」
江淮南的小脸上愁云满布,哀怨地朝他看了一眼,刚张口被她娘拽上马车。
挂在她脖前的两枚玉扳指被带得猛烈晃动,发出阵急促的脆响,叮当叮当。
她喜欢漂亮的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玉扳指,她手小不好戴,就系着挂脖上。
明明不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船工离岸时,向离人吹响的哨。
他追了几步,江淮南掀开帘子大叫:「卫军师,我改日再找你——」
他接着追,傻乎乎地跟着叫:「江将军,你多保重——」
那马车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在天与地相交的那条线。
他跑不动了,才慢慢地往家走,黄昏,夕阳砰然坠地。
他喜欢看广袤的天空,多美,同时替看不见的她惋惜。
「保重」
只两个轻飘飘的字,但却偏偏要说自己「重」,还要「保上一保」,真是奇也怪哉。
他爹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每逢出征,他娘就要骂骂咧咧地去替他缝衣裳,一层又一层,工序繁琐令人发指。缝得太差,于是他娘又拆线重来,如此折腾下去,要再等上三五日。
他爹说:「婉婉辛苦了,不要太操劳,我先去西北了。」
她埋线,头也不擡:「多等几日,又不会叫你掉层皮。」
他爹说:「打仗是等不得的。我会早些回来,你保重。」
他娘只好说:「哦,卫原,你也保重。」
于是他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出征红绸,在一片春光烂漫中赴阵杀敌。
他娘静静地坐着,圆滚滚的泪一滴滴砸在未完工的衣裳上,啪嗒啪嗒。
她反刍似的,翻来覆去地倾吐那两个字:「保重,卫原,你千万要保重。」
年幼的卫长风咀嚼着「保重」这两个字,觉得新鲜又沉重。
保重,保重,原来这是一个带着好彩头丶带着情谊的词句。
两个人要分别,说了这话,各自安好,还会再聚。
他记住了,所以对去当美人的江淮南说,你保重。
保重了,就算去再远的地方,也会回来。
等她练完了舞,再回来同我们一块儿玩。
他等得床头的茧都落灰了,这是一个坏掉的茧,或许这只蚕真的又丑又傻。
蚕吐丝,就像人说心事。看来这只蚕的心事太多,于是只好溺毙在秘密里。
江淮南致力于她的美人事业,每日晨起要摸高跳,睡前喝牛乳,很快比他高了一个头。
她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到九岁时,许多男孩懂得了美丑,哈巴狗一样围着她献殷勤。
陆然拿胳膊肘捅捅卫长风:喂,长风,你想不想娶她,你要不想,可就轮到我想了。
陆然就是这点好,谦让,往难听点说,怂。如果真喜欢一个女孩,怎会先让给旁人。
卫长风很鄙夷他,瞧你这出息,张口闭口就是娶老婆生孩子,多少想想自己的将来。
他看她嘴边毛茸茸的一圈奶色,知道她没梳洗就偷摸着出门玩,她的小心思多着呢。
别的男孩,只知道她很漂亮,跳舞也好。
天下知道江淮南撒谎成性的,只我一个。
他别开了眼,并不知道那种「唯我独醒」感觉,可以被视为一种变相的优越。
他与江淮南都大了几岁,两人各有各的未来,在一块儿打发的时间都变少了。
不过他并不伤心,反倒有点儿期待,他巴不得自己长快点,一跃到二十多岁。
他要习武,江淮南要跳舞,一个做威震八方的将军,一个做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可昏庸无道的将军丶满腹坏水的军师,要厉害多了。
娶她?不,才不娶她。
娶妻当娶贤,娶小心眼的江淮南,後宅一定鸡飞狗跳。
卫长风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已经很有想法地为自己和江淮南规划未来。
他盼着自己长大,那时找江淮南出来听曲,她娘就不会给他吃闭门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