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玉仰头喝了一口,清冽酒液滑过喉头,激得她眼尾泛红,却瞥见谢诏指尖有道新添的伤疤,蜿蜒如蜈蚣攀在虎口。
谢诏开口道:“上月路过庐州,有个叫杏花坞的村子。”
年轻的将军手枕在脑後,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天边挂着的那一轮圆月,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瓦当上的青苔。
“村口老槐树下趴着只黄狗,见着生人就龇牙,可若是递块炊饼,他就会汪汪叫地围着你转。”
晚风送来远处的捣衣声,他低笑时喉结在暮色中滚动:“那畜牲竟会作揖。赵参将逗它,说比宫里的伶人还会讨赏。”
宋明玉抱膝听着,忽然察觉他换了自称。褪去将军铠甲的谢诏像柄收入鞘的剑,连眉梢那道疤都柔和了三分。
“後来呢?”
“後来我们在村中休整三日。”谢诏仰头灌了口酒,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临走那日,张婶硬塞来两筐腌梅子,说她儿子也在军中,想要打听儿子近况。。。”
他忽然顿住,酒囊在掌心捏出细响,“张婶子一描述,我就想起她儿子了。那孩子去年战死在鄱阳湖,骨灰坛子都没找回来。”
暮色中有流萤掠过城垛,宋明玉望着他颤抖的指尖,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双手握着滴血的长枪仍稳如磐石,帮他们将猎豹给制服。
一阵晚风吹来,瓦当下垂着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散了凝滞的夜风。
宋明玉仰头感受了一番此间暖风,她也道:
“永和城东市也有只三花猫。”
她将酒囊推回去,腕间银镯撞在琉璃瓦上,忽然笑了,“每逢初一十五,就蹲在糕饼铺子前甩尾巴。王掌柜说它精得很,专挑枣泥酥偷。”
谢诏低笑出声,震得身下瓦片轻颤:“难怪前阵子粮车里混进包油纸裹的糕点,上头还沾着猫毛。”
“定是那小馋猫干的!”宋明玉笑,伸手要抢酒囊,却被带着薄茧的掌心裹住手腕。
星河恰在此时淌过天际,她看见谢诏眼底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火,转头一看,是晒谷场上妇人们正在扎祈天灯。
不过如今战局紧张,这些祁天灯也只是扎着挂一挂罢了,不敢真的放出去。
不然定会暴露位置。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沉默下来,时空流转,一切好似都回到了起点,但又什麽都不一样了。
谢诏松手,继续躺回去,这麽安宁静谧的夜空,他很久没见过了。
他很想一直躺着,欣赏这一片绚烂的天空。
“去年深冬,我们在幽州遇上暴雪。有个小兵发了高热,嚷着要吃糖渍梅子。军医说若熬不过子时,就算是阎王想放人都活不过来。”
夜风卷着艾草香掠过屋脊,宋明玉看见他喉结重重滚动,他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我便策马往最近的村落寻。那夜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却在村口瞧见盏风灯,八十岁的瞎眼阿婆攥着陶罐,说听见马蹄声就知道要添亡魂。”
静谧的夜空有蛐蛐声响起,有流星划过紫微垣。
谢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罐子里是腌了三年的青梅,她孙儿出征前埋下的。”
宋明玉感觉掌心微凉,低头见酒液不知何时洒了两滴在裙裾处,洇出深色的花。
她下意识问:“後来那小兵如何了?”
“抱着罐子哭了一宿。”
“第二日烧退了,人救了回来,如今已是百夫长。”
他望着银河轻笑,“你说那些梅子,莫不是真沾了魂灵护佑?”
更漏声自城楼传来,宋明玉学着他躺下。琉璃瓦的凉意透过夏衫,却不及身侧传来的温度真切。
她开口道:“永和城的孩子相信,每个战死的人都会化成星星。你看天市垣东南。”
她擡手虚指,“那边新添的星子,定是想家的人,不愿意去,便化作星子,一到夜晚就能看看家人,看看故乡。”
谢诏忽然侧过脸,月光淌过少女鼻梁,在她睫羽下投出小扇似的影。
他想起三日前在伤兵营,垂死的少年攥着半块绣帕呢喃"阿姐",那帕角也绣着这般弯弯的月牙。
“若如今是太平年景的话。。。。。。”
他喉头发紧,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嚼碎了咽下,又扬起一抹笑,“宋姑娘学识渊博,该在朱雀桥边开间书斋,为孩童们讲星象地志。”
宋明玉轻声笑了,转头看他,发现将军鬓角竟染了霜色。九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此刻眼尾已生出细纹,像刀刻在宣纸上的褶皱。
“那你呢?”她鬼使神差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