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
整个明月庄的习俗当中,我最熟悉应该就是送葬的仪式和流程。这里大多数人还是土葬,有点儿钱的会打一口木棺材,大多数也并不华丽,刚刚好把人放进去,再在周围塞布匹和纸钱,有个专门操办丧仪的老头子会来帮忙穿衣服,还要掰开他的嘴,在里面放上茶叶。没钱的呢,就没什麽讲究了,草席一卷,也和睡红木的一样地埋。不管他们睡的是草席还是门板,或者各种名字的木材打的棺,送葬的路上都有人擡着,再一队人跟在後面哭,但他们都没有队伍前面领路撒纸钱的那个重要。我观察过,这个人大都很冷静,好像事不关己,他走在前面一扬手,纸钱就哗啦啦地乘着风吹到後面每个人的脸上。
有时候我觉得,送葬人也是在彩排自己的死亡。
李春生走在路上,没有纸钱吹向他。而是一炮礼花。一个穿着新衣裳,梳着新发型的男人举着一个花炮筒过来,手一拧,砰!红色金色银色的彩纸就和送葬队的纸钱一样粘到李春生的头发上。他就看见小白菜骑在那个领头男人的脖子上,骑毛驴似的一颠一颠地过来了。
小白菜的脸上擦得红扑扑,和年画娃娃似的。见到了李春生他高兴得很,“春生老师,我可要向你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的天师登临塔,今天就落成了!”
李春生说:“那真是值得庆祝的事。我也得恭喜你吧?”
小白菜捂着嘴笑,“嘿嘿嘿嘿……何止是要恭喜我,春生老师你还得恭喜你自己呢。”
李春生没说话,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但依然保持着克制,等着小白菜自己说下去。
“春生老师,我是来兑现我的承诺,并成全你的心愿的。”小白菜就这那个男人的头发往前拎,这台会说话的车就往前滚了一段,来到了李春生的面前,“春生老师,你的运气真是好,不仅做了我的恩师,还让吉祥天师选中,成为拜神的好药材。而我也信守诺言,登仙这天也没忘了你,以後明月庄的历史提到我的地方,就一定会提到你这位好导师。”
领头的男人不识好歹地插嘴,“多好的福气,你该好好谢谢天师和仙童!”
“蠢货!”男人的脸上遭了小白菜一耳光,“我在和老师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他说罢立马换了一副温和带笑的表情问李春生:“春生老师,你觉得如何呀?”
这支浩大的送葬队伍中,每个人都在等待李春生的回答。他不逃,也不前进,脸颊又慢慢红起来,他对小白菜说:“寿予,你很早就听过我的回答了——能做你的老师,我很荣幸。”
这话说到了小白菜的心坎上,他坐在男人的肩膀上直晃腿,踢得那男人胸口疼,“嘿嘿嘿嘿……春生老师,你果然很有魄力!”
太阳抵达了某个吉利的时刻,一把火从高台上精准地坠落到地上的火盆里,顿时燃起足有两米高的熊熊大火,穿过明月庄粘湿的空气飘到他们这里。小白菜往後瞧了一眼,“啊,春生老师,咱们师生是没有多少时间能再叙旧了。你看,吉时到了,你要是还有什麽话,最好现在都说了吧。”
李春生向他表现出一个赴死者应有的从容,“如果你都已经安排好,我也没什麽要说的了。”
“好吧,春生老师,我们走。”
更多的礼花筒举起来,好像一群白鹅细长的脖颈,它们往同一个方向移动,一个接一个发出嘹亮的叫声,彩纸和小孩吹的泡泡一样粘得到处都是。李春生被人簇拥着,推搡着,犯人似的送到了登临塔前的广场上。
李得彩还躺在那最中央的位置,一条黄狗围着他转圈,好像在等待某个时机。小白菜就以他的父亲为中心,清理出一片半圆形的区域,他跳下男人的肩膀稳稳落地,把闲杂人等全部推出门外。
小白菜指着地上的李得彩说:“春生老师,你是个好老师,但我也不是全盘照收的乖学生,我有我自己的处理方式。”
李春生瞧了一眼道:“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什麽方式都是好的。”
“春生老师,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了。这可是最後的时刻,为什麽你看起来如此平静?”
“小白菜,你们所有人等着我一个,就算我想逃,能逃去哪里呢?”
“嘿嘿嘿嘿……”小白菜从来都很享受与李春生的对话,“你的确逃不掉。但是春生老师,这也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你最开始来到我的家里,希望与我一同重建这一切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样一天。”
李春生透过破裂的镜片望向高处的神像,他今天换回了旧眼镜,也能清楚地欣赏李得彩的遗作——如果不是诞生在这里,那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他说:“老师倒想听听,你给我安排了什麽好角色?”
“当然是最重要的角色了!”小白菜跳到供桌上踮起脚,“春生老师,在我高烧醒来的那一天,吉祥天师就来到了我的梦里,他不仅治好了我高热的毛病,还从我的母亲万金花手里归还了我说话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向我揭示了一副良药的名字,那就是你。”
“我倒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福气。”
“你怎麽会不知道呢?”小白菜忽然就抽出桌上的宝剑指着李春生的脸,“你太知道了。你就是知道,才敢孤身一人来与我商量重建的计划,否则没有神明的赋予,你的魄力从何而来呢?”
小白菜问得认真,李春生听了忍不住发笑,更惹得小白菜怒上心头了,“你在笑什麽,我问你在笑什麽!”
李春生摇摇头,“小白菜,你觉得我是在笑你吗?”
“不然呢?”
“我怎麽会笑你呢?我笑的是我自己。小白菜,我们重建了你在明月庄说一不二的地位,但我的的确确是个失败的老师。按照你父亲李得彩的说法,失败品是应该被销毁的。”
小白菜的黑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呵,是啊,你的确失败。你的失败就体现在我的两个姐姐身上,你作为明月庄的中学教师,非但不护好她们,还把她们放跑了。你知道这是什麽样的行为吗?你抓起一把野草,把她们齐根割断,然後不管不顾地扔到外面荒芜的地方,明月庄的野草只能在生她养她的地方活,你不知道吗?”
“她们可不是野草。”李春生说。
“那你说她们是什麽?”
李春生想了想,“蒲公英。只要有一阵风,飘到哪里都能生根开花的蒲公英。”他眨眨眼望向远处,好像在灰尘中看到了满山明黄的蒲公英花田。
“呸。”小白菜听了鄙夷地朝他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几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那你把我当什麽?”
“你当然是我的学生,寿予。”李春生觉得小白菜的回答不对,“你说错了,小白菜。失败的从来都不是金铃儿和银铃儿,而是今天登临塔下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小白菜拿着宝剑耍剑花,“可是春生老师,我明明已经在你的引领下成功回到了明月庄的山巅,这不就是你最初的目的吗?你倒是说说失败在哪里?”
“小白菜,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失败了,远在你出生之前。”李春生说这话的时候,右眼眶里流下了眼泪,“我始终希望你们能学会:神也好,人也好,命运不是赐予的,而是自己雕琢的。但你们就是听不懂,学不会,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是什麽时候出了问题。呵……大概就是来不及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春生也逐渐对小白菜无所保留,但小白菜仍然会质疑他:“真的吗?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喜欢讲历史故事,我也可以给你讲。我们明月庄伟大的先祖李哲,没有吉祥天师显灵点化,他恐怕没几天就要饿死了,是吉祥天师的出现才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了他衣锦还乡的好命。”
“笔在他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