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你有驾照还是有车?”
“都没有。”
明月庄开春早,雨水也多,三月初的风吹到脸上还是有明显的寒意。我把仅有的一个头盔扣在慧慧头上,在明月庄七拐八绕的路上颠簸着行驶,隔着头盔传来慧慧沉闷的声音,迎面而来的风又把她的话吹得破碎。
“听不清!”
“我说!你是不是!要往筒子楼去!”
“你真是见微知着!”
我们在筒子楼里见到了校长的老同学,她叫做周桐,人如其名,也和梧桐一般高挑挺拔,头发在脑後盘成一个圆圆的花苞,错落有致地夹杂着几缕白发。见了我和慧慧就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我记得你们的,中学来的,小枝回来跟我说了,是叫月……月什麽……”
“李月来,她是慧慧。”我说。
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年纪上来了记性不好。”
周桐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她的面相看起来比老校长显得更年轻些,我想是在镇上远离明月庄的烦心事的缘故。据她本人所说,她和老校长既是朋友也是同班同学,当年与老校长一起静坐抗议拆校的也有她的一份,现在周桐是这栋筒子楼里隐形的女主人,为和李小枝一样逃离了明月庄的学生们提供庇护。我把寒暄和客套都尽量缩短,直奔今天的主题,“周老师,我们来的那天,看到您的房门上用胶布贴着一张送货的清单,这张单子还留着吗?”
“送货的单子?”周桐戴上老花眼镜用手指着墙上的日历来定位那天的记忆,“哦对,那天是十五号。刚好我出去了还没回来,他就把单子贴在我门上了。留着呢,我都留着的。”很快,她就从抽屉里掏出一沓整齐码放的单据来给我看,“喏,我每个月都到他那里订牛奶和水果拿给楼里的学生们的,他给的便宜,又新鲜,脑子也清楚。”
每张单据上字迹和货品明细都很清晰,厚厚一沓右下角都是同一人的名字:孟明达。我认识他的字迹和记录货物的习惯,这个送货人的确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一位。
周桐问我:“是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周老师,他每个月十五号都来这里吗?”
“来,都来的,我要是在家他还会进来坐坐喝杯茶,你找他有事啊?”
“有些……生意上的事。”
那就是十二天後。
我在与人谈话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所以一直努力想要把细节含糊过去,我很确定慧慧在一旁对我的心理一清二楚,但她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我们从周桐这里告别往明月庄去的路上,她才用慵懒的声音对我说:“你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你刚才听得很开心吧?”
“开心啊,你能和人正常交流这麽久稀奇得很呢,我回去要让李春生也知道。”
“你还是闭嘴吧。”
孟明达也是明月庄人,早年间他的妻子左小青在怀孕期间谨遵母亲的教诲不吃鸡肉以避免生出的孩子是尖嘴巴,不吃鸭肉避免孩子嗓音沙哑,不吃兔肉避免孩子换上红眼病,不吃牛肉避免孩子是劳碌命,更不吃白糖和猪油避免孩子油嘴滑舌会骗人,还会偷偷倒掉孟明达炖好的汤。她在一系列的不吃下艰难地生下孩子後一个小时,就流尽了浑身的血咽气了,她的母亲——孟明达的丈母娘,则抱着刚出生的孙子笑眯眯地说:“看,这孩子在肚子里被养得真好。”
据我所知孟明达在当时还是个城里家里来回跑的普通油漆匠,与左小青一起和丈母娘住,他把头靠在手术室门上“闲人止步”的红字边,看到红颜料流动起来成了健康的动脉血。他去搬左小青的遗体时觉得她像棉被一样轻飘飘,好像还没有一桶油漆重。
他在明月庄大闹了一场,与丈母娘彻底地反目成仇。在左小青母亲的叫嚷和咒骂中,孟明达怀着十足的恨意带走了孩子与左小青的遗物。明月庄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孟明达身上也背着不敬不孝的罪名,所以他这样的罪人,才被明月庄这洞天福地赶出去,在炼狱般的外界生活。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个生意人,七八年後孟明达就在镇上的蔬果杂货批发市场上站稳了脚跟,我与他的交集也是这样産生的。中学食堂里的供应都要仰赖他。
我们没有白跑一趟,不过更多的探索也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明月庄的大小动荡从来都是接踵而至的。
老季的失踪经过曲折的演化最终在人们得不到结果的猜疑中转变为孩童们的玩笑,那些不再踏进中学的,只会在野地里打滚的崽子们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不断修饰,看到小季老师从中学里走出来就追着她喊:
老季老季人缘好,天师座下补棉袄,河边还有老相好,小季小季脾气好,老废物也当个宝,寻他寻到东海角。
他们往往躲在树杈上,骑在围墙上嘲笑小季听到这顺口溜时无措的神情,欣赏战利品一般发出得意的笑声,只有当老校长抚摸着她的光脑袋或是银铃儿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时才乱哄哄地四散逃去。李春生作为中学的老师虽然在气魄上不及她们勇猛,但震慑几个兔崽子的威严还是毋庸置疑的。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迎面跑来的那夥孩子当中揪出一张熟悉的脸,拽住胳膊将他固定在身前。
“李旺儿,又是你?”
“我毕业了,你管不着!”男孩子踢着腿呵斥自己曾经的老师。
“那我也是你的长辈,你这张嘴真是从小就不老实,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吗?”
李旺儿个头不高还不协调地长了张大嘴,横亘在他凹凸不平犹如黄土地的脸上仿佛一条壮观的裂谷,听到李春生提起自己的母亲,这片黄土地发出震颤,抖落了表面的一层尘土,很快他就重振精神,强迫自己忘记家中的那张脸,“我不老实,所以做不了你的学生,咱俩互不相欠了!”
他挣扎着要逃走,并往现在躲在树後头看热闹的同伴使了个颜色,两边脸颊都涨得通红,“你放开我,就当从没有我这个学生。”
小季上前几步刚想过来缓和事态,就听见身後一阵嘈杂。树後的那几个家夥溜进办公室抢来了小季老师桌上的教案和参考书,几人抛来掷去做着杂耍表演,同时配以自娱自乐的欢呼声来继续捉弄小季老师。
“真是把先哲的话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春生分心的一瞬间就让李旺儿逃走了,他朝着李春生投下戏谑的眼光宣告自己的胜利,并高傲地说道:“什麽先哲啊,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也算?”
这让李春生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曾经的学生现在加入了门口的马戏队伍,小季在其中无助地来回奔走,她奋力地挥舞树杈般的两条手臂,但马戏演员们始终压她一头。李春生不再坚持教化他们,他走进漫天飞舞的书本和文件当中想将小季老师拉出是非之地。
“别管了。”
“春生哥……”
马戏演员们对着二人的背影发出谢幕的宣告,“哦!逃跑咯!逃跑咯!”
“喂!你们的东西!”李旺儿紧接着喊了一句,就将手上的木质三角尺扔出,在空中高速旋转着飞来,李春生下意识地捂住小季老师的头使她稍稍躲开,教具开裂的一角就打破了李春生的右边眼角,他的皮肤从眉骨上方到太阳穴的位置形成了一条整齐的豁口,从中淌出了血。
而镜片,也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
李春生撑着身子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小季老师喊他的名字,那群吵闹的孩子在片刻的沉默後就脚步凌乱地跑远了。李春生感到自己的手掌和脸颊都浸满了黏糊糊不自在的感觉。
他擡起头来想要寻找什麽人,但很快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