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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第2页)

明月庄的地势平坦,并没有可以真正被称为山的地方,山羊坡也只是一个略微隆起的小土丘,是土地上不起眼的一块小疙瘩。它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树可以供人倚靠,只有数不清的杂草,年年春风吹又生。

山羊坡凸出地面的高度恰到好处,可以在上面俯瞰明月庄大部分的面貌。过去的两千多年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躺在山羊坡最平坦的一处睡觉。鸟雀的叫声和不时路过的行人谈话声相当催眠,总是令我暂时从无休无止的死亡当中解脱出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清溪河拍打堤岸的声音是如此富有韵律。

几个小孩到河岸边回收他们清晨抛下的虾蟹篓,那篓里没有他们想要的河蟹,倒是钻进了几条泥鳅,小一点的几个捧着篓去向大人们炫耀自己的赫赫战果,留下大一点的几个钻进菜地里面捉蚂蚱。

我从天上浮云露出的缝隙中听到这些孩子的吵闹声後睁开了眼睛,这种时候眼前的景象是模糊而不清晰的,河边的房屋都和风中的垂柳一样摇晃,而在这一片摇晃的景象中,我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坐在距离河岸最近的一户人家房顶上。

等到摇晃的景象停下来,那群捉蚂蚱的孩子首战告捷,他们回到了河边的空地上开始踩水,两个水性好的已经脱了衣服跳进河里去游泳。我从山羊坡上坐起来的时候,睡意仍在我身上留着浅浅的痕迹,所以当那个屋顶上的身影看过来的时候,我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哈欠。

他沿着山羊坡上人们踩出的小径向我走来,明月庄的四面八方就由远及近地响起悦耳的钟罄之声,他踏上这个小土丘的时候一个安全意识匮乏的孩子滑了半个身子到河里,他朝着那边揽了揽手就召来一阵风把孩子推上了岸。

我想任何人看到他的脸,都会先注意到那双眼睛,那是一对重瞳,他的眉型也利落,修饰得五官非常和谐。奇怪的是,我没有从这样一张脸上感到任何肃穆的气质,连英气也谈不太上,我想到了鹿,想到了羊,还想到了清溪河的水流。

“我知道你。”他在我身旁坐下,带来一阵熟栗子的香气,“他们叫你燃灯星君。”

我并不擅长与人搭话,即便我很早以前也已经听说了吉祥天师的名讳,也仍然对之後的谈话要如何展开而感到茫然无措。

好在他自己将话题进行下去了,“可我没有在这里见到你的神龛和庙宇。”

“谁给黑白无常上香啊?”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又笑着问我:“那你的灵存放在何处呢?”

“我是没有灵的,我自己就是全部。”我说道。

李春生口中的灵基于他自己的认知,他是那个书生纯粹愿望中诞生的伟大造物,而纯粹也导致了缺憾:这样诞生的他,仅有一个空虚的形体,这让他如同一只无主的风筝,高高在上,却很容易在瞩目中随风陨落,飘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因此他需要固定的容器来保管他的灵,于李春生而言,这个容器就是明月庄随处可见的每一座吉祥天师神像。这些神像成了无数的风筝线,将他这副光辉万丈的躯壳绑定在明月庄古老的土地上。

我说的事实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展现出旺盛的求知欲,“为什麽呢?”

“我跟你不一样,小天师。”那是我头一回称呼他的名号,这个遥远的故事本没有诉说的必要,但那天山羊坡前玩耍的孩童迸发出蒲公英般的生命力,让我在踽踽独行了两千多年的岁月里也难得地感到了普世生活的气息。

这得追溯到我还没有成为燃灯星君的年代,历史记载也相对模糊,连我也记不清楚那是几几年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做於。其实这也不重要,没人会喊我的名字。

後来大概是出了事,我看到我认识的那些人连夜奔逃,有两个拿着长矛的士兵把我带走,那场景与明月庄人呈上贡品时如此相似。

我哪里见过这样宏大的场景,後来才知道那些高高架着的是鼓,那些穿着漂亮衣服戴着漂亮首饰的人是贵族。

我仰面躺在一个石制的,描有彩绘的台子上,火焰的温度炙烤着我的脸,汗从我的额头流到地上,又被火的温度快速烤干,我看到一个头上戴冠的男人在脸上涂抹牛血。

我便知道了那是祭祀。我是他们精心挑选的祭品,那天是祭祀的好日子。

我应当好好躺着,等待祭司用一把精致的骨刀剖开我的胸腔,可是我想到了会从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想到了就这样死去的自己的尸体,好可怕,为什麽是我?恐惧的情绪像一队蚂蚁爬满我的全身,我还不想就这麽死去,换谁都不想的吧,我的五官和肌肉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浮现:逃吧。我太害怕了,于是我从台子上挣脱翻身想要逃离。

这是出人意料的举动,祭祀用的东西怎麽能遵从自由意志而逃跑呢?我听到周围人发出骚乱,当然我也没有逃走多远,几个举长矛的士兵又将我抓回到台子上,这次他们学乖了,用上了草绳来捆绑我的手脚。

祭司的长刀就在我的头顶晃来晃去,他们口中的神灵我从没见过,可是如今我就要为了神灵而死,我觉得可笑。可是我能够祈求谁呢?谁也不会听我说话的,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等我死了更是这样。于是我就这麽看着头顶的长刀直直落下。

不丶不丶不!

不疼,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我以为我当时就已经死了。也可以这麽说吧,从我胸腔中迸出的鲜血溅到了祭司的身上,他的手中抓着我尚且跳动的心脏,我赤身裸体躺在那个石制的台子上,边缘不断滴下鲜血,我像一条被破肚的鱼,在台子上抽搐翻滚。

我目睹了这一切,就在死去的我自己身边。

我的身上穿着一件长袍,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布料。周围的人似乎看不见我,祭祀的仪式继续进行着。

於,就是那件袍子上出现的第一个名字。而我自己,也从未踏入死地之门。从那以後,我只叫燃灯星君。

“就是这样。你非要说的话,这副皮囊就是灵的容器。”

李春生没有多说什麽,而我却在这次叙述之後感到了巨大的落差。除了出生的年代久远,我的存在好像是侥幸捡了命运的漏,没有造福一方的功绩,有了神仙的名头之後也没法回应任何人的愿望,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弥死界做一个引渡灵魂的看门人。于是我将燃灯星君的身份看作是惩罚,永生终于消解了我对死亡的恐惧,也磨灭了我对俗世幸福的感知,我变得迟钝而冷漠,并在心底隐隐萌发了对死後世界的好奇。可惜我从来都是胆小而怯懦的,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打开那扇属于自己的门。

我所处的时空是一潭死水,李春生改变了它。

当时他坐在我身旁的空地上安静地注视着水边嬉闹的孩童,我问他在想什麽,他说:“我在这段历史中感受自己的渺小。”

多年以後当李春生决定成为一名历史教师的时候,我才重新想起这句话。他在我讲的故事里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浩瀚天地间的沧海一粟。

而他的使命则是以这小米粒般微薄的力量,带领明月庄的人们走出蒙昧,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显而易见的是,让一个神仙承担这样的职责是悖论。

当我听到李春生决定赴死时是惊讶的,惊讶于他敢于否定自己的身份,从既定的规则中毅然叛逃。而我,却从来都是规则的提线木偶。

过去我认为他太过仁慈,始终相信所有事都有转圜的馀地,现在看来我错了,他决绝得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而当时我仍然缺乏足够的共情能力,只是简单地回了句:“嗯。”

我为我的迟钝感到羞愧,可就算竭尽世上所有自然与超自然的力量,也无法改变时间的一维性,我和李春生都只是被它推着走到了现在。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李春生决定去死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坐在山羊坡的草地上,夕阳将他的脸晒得微微发红,我看着他用两根草秆编织一个花环的模样,産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既和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一样认真,也和善得像一个母亲。

这比喻也许不太恰当,却也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他忽然擡头看着我,我将他右眼下方排列整齐的两颗痣错看成了眼泪,他察觉到了我一瞬间的疑惑,“你看错了,这是痣,不是眼泪。”

我没有回应他,山羊坡下人们往来寒暄的声音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堵矮墙。

“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了。”他说。

在那个黄昏我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身边,心里却知道自己是一个狼狈的逃兵。山羊坡在身後渐行渐远的时候,我听见了矮墙摇摇欲坠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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