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找慧慧姐。”金铃儿丢下话就没了影子,她大概都没有注意到在路上略过了我。
“春生老师……生病了吗?”银铃儿问他。
李春生歪在椅子上咳嗽,他徒劳地解释道:“没事,小病,过段时间就好了。”
“小病才不会吐这麽多血呢。”银铃儿不信他,“春生老师你瞒我们。”
是,他是瞒着她们了,可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怎麽撒谎。他在这个姑娘面前畏缩了身躯,他能回答学生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刁钻的,愚蠢的,新奇的,老套的,可是面对银铃儿的这个问题,他却哑口无言。
李春生没有再吐血了,呼吸也慢慢平稳,但他苍白的手像一个老年病人一样持续地颤抖。
滴答,滴答。
“春生老师,你在哭啊。”银铃儿说道。
我在门口滞住了一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春生在过去的年岁里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李春生!”金铃儿带着慧慧赶到了,这个平日在学校医务室鲜少出门的女人呼喊着他的名字,所有装备和她本人一并奔到李春生的面前。
“慧慧姐,春生老师要不要紧啊!”银铃儿扯着大嗓门喊道。
“诶呀小笨蛋,你们春生老师就是操心你们操心太过了晓不晓得,你们给他省点儿心他好得可快了!你们春生老师长命百岁,怎麽也得盼着他点儿好,你们这帮家夥哪天都没让他睡个安稳觉,这才病了呢。”
慧慧这一串连珠炮话音未落,李春生就忽然朝我说:“你快带她们俩回家去。”
这两个姑娘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局面中平复心情,慧慧再度解释道:“春生老师生了病要好好休息呢,咱们这麽多人在这儿他怎麽休息?你们回家去睡一觉他保管就好了,信不信我?”
“快回去!”李春生说道。
那天晚上我牵着金铃儿和银铃儿行走在明月庄的道路上,看到她们家中院落中央升起熊熊火光,我们远远地望去竟与更远处的天师登临塔有了一样的高度。等到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这对双生子在家门口经历了她们人生中最残酷的一课:
院子中央的火盆里白兔烧成了黑炭,火焰蹿得比人还要高,围观的人群抛出的硬币好似一场小雨。
她们那个表面痴傻的弟弟小白菜趴在地上捡拾所有的硬币,他从门口捡到供桌上,在衆目睽睽之下爬上桌子,掏空香炉,他将捡来的硬币放在嘴里,摞成宝塔。小白菜跳下桌子,开始捡拾火盆周围的硬币,他好像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甚至开始去抓盆沿正在融化的硬币。
小白菜忽然停下来,注意到了我们似的,他两手抓满了钱币,盯着门口的两个姐姐,忽然歪头咧嘴笑了笑,这一笑,嘴里的硬币就哗啦啦地掉出来。
钱币落地的脆响吸引来一个还留着胎毛辫子的小男孩,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满头的汗,也开始学着小白菜的样子捡起地上的硬币。而小白菜指着火盆把嘴咧得更大,我知道他是想说:“那里头更多。”
想来这男孩也听懂了,他靠近盆沿,一头扎进了火盆里。
我站在那个燃起熊熊烈火的院门口,正对着那个扎进火盆里的小孩,清楚地感到金铃儿浑身颤栗。还没等我分辨出当下是什麽情况,从脚边忽然就起了一阵雾,我低头一看,那雾气是彩色的,很浅,不易察觉,也不迷人的眼睛,它很快就弥漫到腰际,好像涨水的清溪河把我们包围。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李春生的盘算,看到了他本人身上决绝又疯狂的特质,像博物馆里展出的字画一样直观地呈现在我眼前。院子中央的那个小孩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小白菜站在人群的外围,我看到他对着我们露出微笑。这一笑他的嘴巴就兜不住满满当当的硬币,稀里哗啦地从他嘴里掉出来。金铃儿躲到了我的身後,她小小的喘息声在夜晚的雾气中暴露得非常明显。
我一点儿都不擅长带孩子,当时真想指着李春生抱怨一顿,怎麽把这事儿扔给了我。我向来对职责范围以外的事不太关心,无缘无故地消耗人的体力和精力。然而眼前的事让我不免感到愠怒,小潭的事还尚未解决,他又把金铃儿与银铃儿推进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今夜事发突然,李春生也是临时做出的决定。
万金花的这对双生子虽然在血缘上距离她最近,在祭祀的仪式上却距离她远得很。她和李得彩夫妻俩也对她们是否参与其中表现得漠不关心,穿插在生活中的小小仪式表面上也是稀松平常,这姐妹俩尤其是银铃儿对万金花的这些把戏早就不屑一顾,这对双生子几乎没有直接面对过这样的局面。
现在她们已经目睹了可怕的东西,要做改变就为时已晚,我只能扮演好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引导者角色,既然李春生相信我们,我也就相信她们,我蹲下来对身边的两个姑娘说:“从後门回房间睡觉,今天晚上的事别和任何人谈起,能做到吗?”
银铃儿问我:“你是说春生老师的事吗?”
我往身後瞥了一眼,“还有这个。”
“任何人包括春生老师,慧慧姐和你吗?”
“除非我们主动提起。”
这时候金铃儿慢慢止住了颤抖的身子,但她的眼里仍然含着泪花。她显然比不上银铃儿胆大,却也还是尽力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明白了,月来师傅。我们现在就回屋,你也快点回去看看春生老师吧。”
院子里头乱得很,小白菜也被万金花抱走了,除了我,没人注意到这姐妹俩悄悄出去又惊恐地回来。寻灵时的这场骚乱让我听到了大戏啓幕的声音,明月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会太平。雾气使皮肤都变得黏糊糊的,我得赶快回中学去。那雾浓得很,路上我拨开雾气,就像在水中跋涉的人拨开湍急的水流,清溪河漫长的河道好像丝线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的心情复杂,于是点燃了一支红塔山,然而烟草总是逼得人多愁善感起来: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李春生,是怎麽就成了如今拿命入局的赌徒?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随着明月庄的腐烂而变得陌生了。
等我回到中学的时候,李春生办公室里的一片狼藉已经重归整洁,只有那摞作业本上还残留着显眼的血渍,慧慧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吐出埋怨,“亏得是她们俩,要是别的人还不知道要惹出什麽事端来呢。你们是不知道金铃儿来找我的时候有多着急,我还以为你就要死了呢。”
我总在银铃儿身上看到慧慧的影子,她们俩都是有话直说,心直口快的人。说实话,我和李春生都挺羡慕她的处世之道,不至于被乱七八糟的情绪困着。
李春生窝在椅子里半睡半醒,吐出一句:“暂时还死不了。”他的衣摆和袖子上也还有血渍,边缘已经泛起一圈棕黄。
“看来我也不必挽留你了,这就是白蚁蛀树,从里面把你一点一点吃空了。李春生,你身上的熟栗子味已经快要闻不到了。”
李春生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慧慧说的是真的,他的现状我们心里都有个大概的轮廓,却想不到是这样严重,慧慧将此看作一个危险的信号——李春生的时间不多了。她不得已也成为这场死局的同谋。
“我帮不了你什麽,李春生,我只能祝你好运。”她走到我的身边顺手抽走了我的烟,“还有你,李月来,少抽点儿吧。”
我说:“万金花寻灵那边出了事,你可能还有的忙。”
李春生说:“我看得到。”
我抽了一把椅子在李春生面前坐下,明月庄的热闹不属于我们,李春生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我:“你怎麽对她们说的?”
果然,我想的没错。在看到金铃儿和银铃儿推门而入的时候,李春生除了惊讶,还用他的信任下了一个大胆的赌注,他知道我会过来,也知道寻灵那边发生了什麽,他让我带领她们去直接目睹明月庄祭祀真正残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