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是什麽。
是火星子。
哦,火星子,来自点燃的烟草,来自高台上的李得彩,还有那木质的长楼梯,小白菜明白了,他什麽都明白了。塔内的空间转瞬成了烧热的炉膛,他先是听到火星子在烟斗里噼啪作响,那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好像就在他的耳朵边炸开,炉膛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小白菜一扭头,一个火星子就飞到他的眼前迅速膨胀成一个太阳,他在太阳致命的炙烤下头朝下晕过去,跌入了炉膛中滚烫的炉芯里。
小白菜对这温度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和自己反复的高烧一样,他现在不仅能与其共存,还开始贪恋这种高热了。他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温暖其实源自他尚未出生的时刻——李得彩跪在庙里无休无止地雕了几十个小神像的夜晚。
当时万金花已怀孕六个月零五天,她躺在床上正经历高烧的纠缠。和後来的小白菜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竭尽所能舒展开四肢。她的肚子随着呼吸而起伏,额头上不断淌下汗来,高烧让她浑身酸痛,脊柱好像要被生生砸断了一样,“我生来就是与你们李家不对付的,李得彩,你以後就是不得好死的命。”
金铃儿在床边拍拍母亲的手,把一条浸过水的毛巾敷到她的额头上。万金花把她喝退,“去,我还用不着你来管。”刚说完没一会儿,她就因为高烧而昏睡过去了。
李得彩做了这麽多年神婆子的丈夫,自己要求神的时候却不知所措。万金花躺在床上咒骂他的时候,李得彩带着他的雕刻工具坐在天师庙里的蒲团上,从衣裳中抖落数十个空白的陶土小神像,拿起刻刀孜孜不倦地塑造他们的细节,每落下一刀,他就念叨一句,“请天师务必保佑这个孩子顺利出生。”
六七年前目睹了女人分娩之後李得彩就始终心有馀悸,他尽量不去想床上的血和说不清的分泌物,但看着万金花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时,他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这个孩子出生时,会否也是一片狼藉。他不想再用瓦罐去晃出自己的孩子,也不想再次用手去抓血管密布的人类胎盘,他希望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像老母鸡生蛋一样简单就好了。
“他有空在这里求你,不如现在回家陪着老婆,他的脑子真是不清醒呐。”慧慧和李春生坐在台上往下看,她的手握成拳头朝着李得彩的头隔空锤了几下。
慧慧从台子上跳下来,拿起一个小神像问李春生:“他刻这个到底是什麽意思?”
“这是他的贡品。”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贡品。”
李春生也缓缓走下台子,接过慧慧手里的那一个说道:“整个明月庄,只有李得彩有资格且有能力刻这个。拿到我面前,别人的都是白纸,只有他的写了名字。”
“他现在该关心的可不是把名字拿到你面前展示。”
“你说得没错,他该回家去。”
李春生本该把李得彩手里的刻刀打落,促使他扔掉手里的活计跑回家去,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来到庙里告诉他们:“万金花的胎死了。”
李春生的手悬置在空中,慧慧先开了口,“流了?”
“没有。还在肚子里。但只剩下她自己的灵了。”
“哦,不发育了。可怜这男人还在这里求平安呢,真是糊涂。”
我们都等着李春生做出最後的决定,毕竟李得彩求的是他。我看到他擡起头看了台子上自己的塑像许久,期间李得彩的祈祷的声音和敲木鱼似的咚咚咚咚一刻不停,最後李春生说:“我保他一命吧。”
“哈?为什麽?”
李春生在那时候就显出一个赌徒的本性,“我改主意了。原本想着可以死在万金花手里,毕竟她过去的苦难也与我脱不开干系。有了这个孩子,我还可以培养他来了结我。”
慧慧没有阻止他,而只是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你要怎麽保他一命?他已经是个死胎,生死之事,即便是我们,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李春生从李得彩的身边拿起一个尚未雕刻面部细节的小雕像,“用这个。”他伸出手往刻刀上靠了一下,血就从食指处流出来,他把这一抹红涂在雕像头部和大约心脏的位置,“你帮我送回去就行了。靠着这个,他可以平安降生的。”
“你这不是保他一命,而是借他一命。我一旦把他送过去,你们之间的血脉就打了死结,你们必然要産生联系,以後你走了,他就是空壳一具,算不上是活着了。”
“我知道。”我在李春生身上闻到了一阵转瞬即逝的死水味道,他说:“我都知道。只要这方法行得通。反正,我终究是对不起这里的。”
“你这是在培养自己的掘墓人。”
“我本来就在自掘坟墓,多个人一起,说不定还快些。”他身上的死水味道盖过了熟栗子的甜香。
“你呢,星君?”李春生忽然转过身来问我,“你有什麽意见吗?”
我当然没有意见。死胎没有灵,不需要接走投胎,李春生的做法也不会産生新的灵,一切都在我的职责之外。“你觉得行就好。”我说。
“好吧。”慧慧拿走了神像,“你别後悔。”
“你送过去的时候把神像的样子藏一下吧,找个寻常的东西遮掩一下。”
慧慧往庙里头看了看,“我把它塞到白菜帮子里去!”
三个月後,小白菜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