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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像师(第1页)

造像师

三十年前的夏天,七岁的李得彩人生中第一次拿起刻刀,在父亲李金泉垒好的土块上留下锋利的痕迹。他算不上是一个天赋优秀的孩子,落下的第一刀就挨了李金泉的骂,“你的眼睛长在了腿上?这是落刀的地方吗?”

我坐在房顶上看着这个男孩手足无措地站着,慧慧在我身边躺倒冲着天空指桑骂槐,“我早说啦,各人有各人的秉性,求我也是没用的。明明昨日还自己摆手说孩子不聪明呢,应了他的话怎麽还要发脾气。”

李春生在墙边开口说道:“两种表现都是因为他好面子,李金泉的内心是不接受一个平庸的儿子的。”他说的不错,我们见过很多李金泉这样的人,他们的谦虚是为了反差做的铺垫,他始终确信自己家的塑像手艺将一代一代愈加熠熠生辉,子代的平庸比他自己的没落还要难受。

“真复杂。”慧慧抱怨了一句後就坐起来,嘴里叼着狗尾草说:“我宁愿这世上都是小狗小猫,我自在,他们也自在。”

我说:“世上若是没有人,你我也都不会存在了。”

“我看做犬神猫神也没什麽不好的,比人类的神明轻松得多。”我们一致赞同这个观点,可惜我自打娘胎里落生就决定了这辈子落入人道,另外两位的创造者也为他们框定了人的模样,这就是无法改变的命运,从这个角度看来人和神也是平等的。

“无可奈何是人间的常态。”李春生说罢,就接着关注李得彩的塑像进程去了。此子虽然资质平庸,但耐得住寂寞,吃得下苦,依我们的经验来看,这正是一个卓越的塑像师傅不可或缺的品质。李得彩的行为举止好似枯木,手握刻刀的样子令他自己也像一尊雕塑,这往往是伟大作品诞生的前兆。

挨了李金泉的一顿骂後,李得彩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没有塑像天赋的事实。他告诉李金泉:“勤能补拙。”便开始了从早到晚的塑像练习。为了让自己握刀握笔的手更稳,他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来端水碗走路,李春生不放心,总担心某天他会举着水碗滑到清溪河里去,也每天跟在李得彩的身後护着。他塑像的基本功一日比一日强,手脚也一日比一日快,看似蠢笨的练习方法让李得彩的造像技术肉眼可见地飞涨,只有脸部的五官,他始终画不好。

李金泉在认真端详了儿子的最新作品後再次将其砸得粉碎,“废物!我看了你画的东西睡觉就要做噩梦,你一动笔,出来的全是怪物。”然而在我们看来,这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只是画歪了一只左眼而已。

慧慧看不下去,指着李金泉的鼻子骂道:“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土都垒不起来,你爷爷的一根棍子差点就把你的腿打断啦,怎麽还有脸这样说他!”

我说:“你骂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不如晚上托个梦去好好说一通。”

“我不去,他脑子里的东西怕是要脏了我的脚。”

李春生蹲在一地的破碎土块中观察了一阵说道:“他只是还不得要领,小石子卡住了齿轮,算不上大问题。”

这小问题差点就要了李得彩的命。李金泉在某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招呼两个老友来吃野鲫鱼和黄鳝汤,他们喝了米酒就仿佛给嗓子安了扩音喇叭,李得彩觉得自家的房顶都快要被音浪掀开。其中一个生着扁脑袋的岔开腿说道:“李金泉!快让你们家公子露一手祖传的塑像手艺!让我们这些庶民开开眼!”另一个长着酒糟鼻的附和道:“就是就是!给我们看看塑像李家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手艺!”

李金泉听了这话显然不太高兴,碍于人情世故他没有反驳,倒是借着酒劲儿扯开嗓子叫喊:“李得彩!他奶奶的你聋了!来啊,给叔叔们表演表演!”他高看了儿子在察言观色和衡量人心方面的感知力,他希望李得彩达到的那种既优秀得挑不出毛病,又明显与父亲的作品存在差距的境界最终没有实现。

一切步骤都很完美,流畅的线条,利落的刻痕,直到李得彩放下刀锋拿起画笔,在塑像的面部落下第一笔颜料开始,李金泉的嘴角就开始抽搐,看到塑像双眼有着高低不同的起点时,他的五官变得比李得彩笔下的还要扭曲。

李得彩漫长的瓶颈期已经超越了李金泉的耐心可承受的范围,他眼角的馀光已经能看到扁脑袋和酒糟鼻掩藏不住的嘲笑,在他们发出更大更丢人的声音之前,李金泉起身冲到儿子的表演作品前一脚踹碎了半成品,“丑东西,画出来就是大不敬之罪!”

在两位老友诶哟诶哟的劝慰声中,李金泉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他抓起地上最大最坚硬的土块往李得彩头上飞出,我们确信那力道可以把李得彩的脑袋砸出一个大窟窿。

李得彩没有命丧当场,全靠李春生出手挡了一下。

米酒令发泄过後的李金泉坐倒在地,大声哭喊自己子孙福薄,家传手艺就要在他这里结束辉煌的旅程,酒糟鼻不断拍打他的肩膀,用充满油脂味儿的声音假意安慰他。扁脑袋翘着二郎腿说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而李得彩呢,耳朵边一道小小的伤口淌下血丝,他在父亲的抽泣声中沉默着蹲下身子,处理地上的一片狼藉。那天晚上,他向着家中的吉祥天师塑像许下了心愿:“天师在上,请让我画好它吧。”

李春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软了心肠,在第二日的清晨李得彩再次举起画笔时,他走上前去把着李得彩的手,协助他画好了关键的落笔。齿轮里的小石子被扫清,塑像彩绘的逻辑开始了生生不息地转动。顺着这一笔,我们共同见证了李得彩补上自己塑像手艺的最後一块拼图,他终于画出了完美的神像五官,这一年,他十一岁。

李得彩朝屋里的李金泉喊道:“爹!爹!我画出来了!我画出来了!”

“你画出什麽狗屁来了!”李金泉眯着眼睛踱步出来,在李得彩的带领下全方位欣赏了这完美的作品。可他的脸上没有如预期般展露笑颜,面部神情像是铅水般凝重,李金泉围绕着神像转了三圈,对儿子招招手道:“你进来。”

他们在两张靠背竹椅上相对而坐,李金泉的右手扣在桌上不断用食指敲打桌面,在他开口之前,李得彩能感受到的全世界就剩下了食指敲击发出的“叩丶叩”声。

“你知道当今天师庙里头的神像是谁造的吗?”李金泉终于开口道。李得彩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他摇摇头,缩着脊背去给李金泉泡茶。

“那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他的音调提升了一个度,“他是咱们家百年难遇的天才,刚会走路就能捏人像,在你这个年纪就被当时的神婆子请去造庙里的神像啦!”

李得彩感到羞愧而低下了头,“是我太笨。”

李金泉连连摆手,“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小子,你听好了,你的这位老祖先造的神像栩栩如生,面部刻画神采飞扬,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好似是真的见过天师似的。可是自从神像落成,老祖先的身上就怪事连连,先是莫名高烧大病了一场,治好了以後他的眼睛就大不如前,毛灰似的一团看不清东西了。再然後不是拿刀划破了手,就是碰到架子摔到了头,事事处处都不顺心啊。”

“怎麽会?”李得彩仍然保持着听故事的态度,没有意识到李金泉讲这个故事与他有关。

“怎麽不会?後来神婆子给他做了一场法事,才知道是他造的像太完美太逼真,冒犯了神明威严,这才遭到了报应!”我们和李得彩一样听了大为不解,“逼真难道不好吗?”

“错了!”李金泉跺脚叫道:“墙上的龙有了眼珠子就要飞走,庙里的天师神像太逼真也要出事!你该去神婆子那里好好翻翻《千年万代引》,看看那上面是怎麽说的:牛羊有灵,寓于骨血;凡人有灵,寓于真心;神明有灵,寓于造像。这造像说的可不是我们手里做出来的这些,而是最初最早栗子树下的那一尊,而它早就成了黄土,咱们後世做出来的,都是不能企及的仿制品!”

李得彩重复道:“仿品?”他再次挨了李金泉的一拳头,“你就不会说别的呀?”李金泉的表达欲败给了儿子迟钝的感知,他决定坦白:“伟大天师的灵已经随着孕育他的造像化作明月庄的黄土,永生永世扎根在这里了,後来者造出的这样逼真的像来,就是有了染指神明权柄的念头。你的那位老祖先疾病缠身,活到二十岁,留下一个遗腹子就撒手人寰。所以传到咱们手上的规矩,就是画像必定要留有瑕疵!小子,你画的那是什麽?那是僭越,是冒犯!难不成,你也想效仿先贤,做神明的主人?”

李得彩听了跪倒在地,把头磕得咚咚响,“不是,我不是。”

李金泉擡起脚尖指了指外面的塑像,“你自己处理吧。”

我很难忘记李得彩怀抱着塑像碎片时的表情,他的眼睛就和故事中的老祖先一样成了一团松散的草木灰。“像是在给自己出殡。”慧慧是这样形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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