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论
在明月庄,与神明也有关的消息总是传播地格外快。而神婆子的消息就是神明的消息,钟表还没有走过两个点儿,庄子里就挨家挨户传诵起万金花将要上高天成神仙的事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哪怕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一想到与未来的仙家是同乡,人们也就生出与有荣焉的情绪来,脸上纷纷展开了笑颜。
神婆子的身上披着一件由百家布做成的披风,将她脖子以下的皮肤罩起来。若是问万金花自己,她其实早已不在乎这些,早在十九岁她就已经向人们展示过自己脊背的皮肤了。只是她现在不是什麽神婆子,而是尽力配合欢呼雀跃的人们演出的一个景点。
明月庄的男女老少当下手里的锅碗瓢盆和锄头担子,蚂蚁一般排着队来到万金花的家门口要把她往登临塔迎。他们飞速砍倒一片竹林,用竹刀用麻绳用人力,刷刷刷地就把翠绿的竹子造成一副结实的轿子,万金花坐上去,竹子被压得往下陷,再轻飘飘地弹起来。八个壮硕的男人撸起袖子架起轿子,喊着整齐的号子把这尊活的祥瑞往登临塔的方向擡。
人们在塔前支起红布,万金花端坐其中,方才为她清扫蚂蚁的两个女人自告奋勇把守入口,交出两张票子就能进去一睹登仙诗文的真迹。
人们呼喊李得彩的名字,这位塑像师傅在大家耐心耗尽的边缘露出了身子,却朝着底下喊道:“吵死了!我还要做塑像呢!”
庆祝的人才不管李得彩的话,他们决心不再等下去,而是猴子似的爬到李得彩的身边,把他也像是牲畜似的架了下来,和万金花放在一起。红布营造的喜庆氛围让李得彩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和万金花摆婚酒的时候,他现在後悔当初的决定了。
神婆子在红色的居所里向衆人宣布,重修登临塔的使命有了新的变化,它将既是吉祥天师在人间居所的落成,也是万金花与仙家权力交接的专有场所。有人趴在她的脚边奉承道:“婆子,跟着你咱们真是享福了。现在看来,小白菜虽然得到仙家点化,但再怎麽也是您身边的小童子,他身上的祥瑞都是为了给你做铺垫呢!”
现在,连那个坐着奔驰来到明月庄的烫头发女人都对万金花恭恭敬敬了。那女人听到万金花喊她过去,也学着人们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仙家,你说。”
万金花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让老板娘见笑了。”说罢,她就吩咐在身边围观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去捧来符纸和朱砂,自己则从袖筒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小盒子来。只见神婆子用脚尖勾起李得彩没来得及拾起的毛笔,空中翻腾两周半便落到了她的手里,“这是画画的笔。”她说着这话,同时瞟了李得彩一眼。她丈夫的脸色,也和这空白的符纸一样了。
这支笔跟了李得彩几十年,今天是第二次有了别的用途。清水把朱砂化开,万金花用这支倒霉的毛笔蘸取碗中红色的颜料,在符纸上画下一个她自创的养生保胎符。黑色盒子里装的是同样黑色的药膏,万金花两指一抹就将硬币大小的药膏涂在女人的肚皮上,她打着圈将药膏抹匀成煎鸡蛋大小的一块,嘴里念叨着:“你是踩星踏月而来的好儿郎,她是追云赶风到此的善心人,你们今生的缘分难解难分,来世的情仇来世再了,你当好好睡一觉,醒来做个有娘疼的宝。”
符纸被精准地贴到肚皮的正中央,女人看见神婆子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她便问道:“这就好了?这麽简单?”万金花却示意女人噤声,她撕扯下百家布的一角用火点燃,人们注视着这团火焰在万金花的手掌中逐渐燃尽,在最後一秒,她把火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烫头发的女人嘴唇张成“O”型,用明显水肿的十指遮着。
神婆子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她攀着女人的双肩,对着她O型的嘴唇缓缓吐出烟雾。那女人瞬间昏昏欲睡了,仿佛那烟雾真有着什麽神奇的功效似的。女人放下了手掌,竟张开嘴往前探了探,她吞下烟雾,忍住了喉咙的瘙痒,觉得自己忍过了仙家的考验。
“好了,老板娘,我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祛了灾,给你们娘儿俩续了缘,你回去安心等着吧。”神婆子说,她的声音就和口中的烟雾一样轻飘飘。
我站在登临塔的人群外围,很快就听见里头传来金银珠玉落地的声响,停在外面耐心等待的奔驰车很快也被聒噪的孩子们堵得动弹不得。但这不是值得担心的事,他们自有办法解围。
现在真正需要关心的人是小白菜。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今日付出了生平所有的耐心,围墙为他提供了更好的观察视角,也让他的怒气盖过所有人的喜气。
偏偏瘸子扶着腿不怀好意地现身,他的脸上绽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赢了,不管其中过程如何,现在的结果是向着他的。“白菜,你看不起我,可我比你的脑子更灵光!”
小白菜没有说话,他倒想听听这个瘸子要说些什麽来揶揄他。
“白菜,你的确是尊贵的仙童,可万婆子终究是生养你的老娘,你再厉害也是不能超过她的。所以啊,我看你的预言是不能灵验咯!”
成功写下诗文之後,万金花如约告知了瘸子保命的方法,“你不能回家,你睡在家门口或是睡在田里都行,就是不能踏过任何一扇门。小白菜说你要死,不是什麽预言,是从我这里学来的咒法,被他心怀不轨地用了,把不知道哪一道门设成了你的死门,只要你一走进去就会没了命!你要在门外面待够七七四十九天,死劫自然就过去了,他的咒法也就不灵了。”
小白菜看着瘸子恶心的脸,想起了历史老师的教导,要耐心,耐心地像草原上狩猎的食肉动物。我也承认这个孩子拥有整个明月庄最坚定的意志,在太阳的炙烤下,小白菜的汗水从脑门流向下巴,汗水滚动的感觉让他更加固执地坚信,预言没有错误,瘸子将如约死去,而万金花的登仙宣言,不过是她的鬼把戏。
瘸子接着说:“我晓得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白菜,你才六岁,不像我们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的年纪这麽小,先跟着万婆子学一学才是正道,不要又和上次一样,差点把命根子丢咯。”
这话没有让小白菜跳脚,倒是那阉鸡听了飞起来要啄瘸子的□□。“死畜生,滚开!”阉鸡遭了瘸子一脚撞到墙上,很快就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再动了。
小白菜终于开了口,“瘸子,你说我的预言不能灵验?”
“当然了。白菜,你可别哭鼻子。你的老娘万婆子现在成了仙家的候选人,明月庄就是她管辖的地界,新官上任,怎麽能让自己的底盘上平白无故地死人呢?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他一笑就把自己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反正啊,我的命现在是有保障了,你害不到我!”小白菜仍然不说话,瘸子没了耐心,“我可还有正事儿要做呢,白菜,你可别怪我的话难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呸!你算个狗屁,也来教育我?”小白菜心想。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麽的时候,高热如期而至,清溪河在他眼里成了通天的梯子,歪歪扭扭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到他的头上。他揉揉眼睛,河道又成了舞女的彩带,他忽然就好想跳一支招魂的舞,伸出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小白菜看到明月庄骤然升起,成为了仰头也看不见顶的高楼——他因为高烧昏了过去。
小白菜在熟栗子的甜香中醒来,抱着他的人是李春生。
胃痛仍然在李春生的身上盘踞着,并在他生命的最後半年里始终与他共存。我记得那天他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着急,“去哪儿?”我问他。
“小白菜现在应该急坏了。”李春生只为我停留了一秒钟的时间,就争分夺秒地往围墙那边赶去,玻璃杯里的温水现在已然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