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彩,这孩子好像有问题。”万金花说道。
“嗯。”
“你说,这是为什麽呢?”
“不知道。”他坐在厨房的长板凳上抽烟,金铃儿和银铃儿并排站在弟弟的床前,看着这个孩子把鼻涕舔进嘴里。
“李得彩,他是个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万金花的头发全散着,她现在完全不像白天风光无限的那个明月庄神婆子,她蹲在地上像一头老驴嚎叫般地大哭起来,“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
“嗯。”李得彩深深吸进一口烟,在肺里打了个转儿再吐出来,“那也没办法。”
“可是他是有仙家赐福的孩子,怎麽会是傻子呢?”
李得彩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保胎仙那里说过的话,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就是保胎仙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拈着衣角,不敢看房里的任何一个人,最终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没办法呀。”
“你这辈子就是没办法的!”万金花跳起来骂他,但她的丈夫就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怎麽踹他就什麽样,越踹他就在鞋底粘得越牢,越让人不自在。
万金花害怕了,她的人生整个都牵在与明月庄三位神仙的关系上,这样仙缘深厚的人生下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儿子,将直接动摇她在明月庄的权威地位。
万金花抹了一把眼泪说:“李得彩,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能让明月庄的人把他捧得高高的,你信不信?!”
李得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呆滞地望着窗口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直到烟灰烫到了他的脚面,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万金花带着小白菜出没在各种需要神婆子出面与吉祥天师沟通的场合。万金花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转得很快的脑子和一张厉害的嘴巴,在这两样东西的主导下,小白菜张嘴吐出的咿呀音节成了通晓神言的密码。而小白菜似乎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惯于配合自己的母亲在各家各户进行表演。
只要万金花露出一些需要询问神明的意思,小白菜就会立刻直起脖子喘粗气,这就能把大多数人吓一跳。他张开双臂绕着万金花跑,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挺挺地倒下去。大多数时候,万金花会接住他的脑袋,但也有距离太远碰不着的时候,小白菜的後脑勺就直接接触了地面。
没人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都会看到小白菜开始扭动身躯,张大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呃啊啊啊!啊啊——”
有时候他会啃食地面的泥土,有时候他抓着旁人的裤腿痛哭。在这些行为之後,他就会顺着万金花的意思画出一些符号。这些符号可不是瞎编的,他们都被清楚地记载于《千年万代引》中,各自有着明确的含义。
现在,小白菜比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更清楚明月庄的各种拜神传统和习俗,也成了家喻户晓的神仙童子。寻灵酒上他在万金花的授意下成为请仙的小童子,明月庄的人当然不会有所异议。
这个口不能言的男孩子迈步在明月庄的道路上奔跑时,他的两个姐姐金铃儿和银铃儿也迈步在通往中学的道路上。
“这个时间学校应该已经关上了门。”金铃儿说。
姐姐的担忧并没有对银铃儿造成困扰,“那个围墙一蹦就翻进去了,你跳不上去我就拉你嘿嘿。”
“不好吧。”
“我们又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学生去教室写作业,有什麽不好的?在家里头肯定要烦死了。”
中学的教学楼拢共只有两层,初三的教室在一楼,金铃儿她们的教室紧挨着李春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户里正透出灯光。
“怎麽晚上还有人?难道是遭贼了?”银铃儿先叫起来。
“办公室里有什麽能偷的呢?”
银铃儿抓紧了身上的挎包,她们放轻脚步像猫儿一样掩到了墙边。里头明晃晃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银铃儿在後窗露出一只眼睛,瞧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伏在桌边。
“春生老师啊……”金铃儿认出了年轻男人的身份,二人有了放松神经的底气。
“这是他的办公室,还能是谁?”
“不是贼就好。”
“是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银铃儿问。
砰!啪!
神婆子放响的爆竹代替了金铃儿的回答,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身子,旋即李春生的办公室里头杯子倒地丶椅子拖行和其他小物件碰倒摔落的声音和爆竹一样炸响在耳朵边。
同样听到这些声音的还有在水边昏沉睡去的我,在我踏进那间办公室之前,金铃儿和银铃儿就已经闯了进去,因为她们在窗外瞧见了李春生的口中吐出鲜血。
她们是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李春生撑着桌子边勉强站着,手里的白帕子现在只剩一角还不是红色,血贴着李春生的手掌,血像蜡烛油似的沿着手臂淌到桌子上。
滴答,滴答。
李春生的眼珠和身体都在颤抖,这个一向整洁干净的年轻人从未如此不堪,连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更别提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无论是他,还是我,亦或是金铃儿和银铃儿,都未曾料想过这副场面。李春生想要将桌上等待批改的作业推远,这个举动让他手上的鲜血在书页上也显出狰狞的一角,名为“恐惧”的情绪再次在李春生的人生当中露出爪牙。
“春生老师……你怎麽……”
砰!啪!
第二只爆竹。
李春生再也站不住了,他跌坐在椅子里再次呕出一口鲜血来,伴随着难以中断的咳嗽,银铃儿忍不住问他:“我帮你找医生吧,春生老师。”
“别咳咳……别。”
“可是老师你在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