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池一转身万金花又忽然叫住他,“诶李池,你是不是少了什麽?”
男人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房间的每个角落,出乎万金花意料的脑子转得挺快,李池对着小白菜俯身作揖,“谢谢,谢谢!谢谢小仙童为我带话,我当牛做马记住你!”
“嘿嘿嘿……”
李池说着又掏出一沓塑料袋包好的钞票,“婆子,你收下,收下。”
“呸!”万金花啐了他一脸唾沫,“什麽我收下,这是孝敬给吉祥天师的!”
“诶诶诶!婆子你神通广大转交给天师!我李池给您,给天师当牛做马!”
当李池沉浸在成为神仙座下牛马的幻想当中时,季有兰发现她压在衣柜最底下的一摞钞票不见了,连同着钞票一起消失的还有院子里那只白兔子。不用提醒季有兰也猜到发生了什麽,她原本还直挺挺地站着,瞬间便瘫软下去坐在地上,上半身扶着衣柜门,她感到自家的房子像一艘船一样摇晃着,她甚至听到了风浪的呼啸,而她只是一个求救的落水者。
当天夜里,神婆子摆好供桌,点上花烛。她戴上了织金翠玉抹额,手拿一把拂尘,桌上摆着一把雕龙镶玉的宝剑,一卷黄纸,一个黄铜香炉,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月十九,寻灵酒,我为天师塑像有,天师保我平安久!”
三个铜板从她的袖子里滚到地上当当当响了三声,小白菜用红绸扎着冲天小辫儿,脸上抹了三层白粉,腮红涂得像猴子屁股似的跳出来,“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小手掌上用红色的油墨画着一个符,因为他出手汗已经花掉了,这般念罢便沿着清溪河狗牙般的河岸跑远,很快看不见了。
随着小白菜的身影消失,供桌前出现的是他的老父亲李得彩,他活像个提线木偶,四肢僵硬地走到供桌前盘腿坐下,把一支毛笔横叼在嘴里。他这样封闭了言语,万金花就成了他的口舌:“神仙不言,而庶人有命,正月初七将往登临塔塑像,恭候天师大驾光临,此人李得彩——!”
话音刚落刚才冲出家门去的小白菜就回到了家门口,他的鞋底沾着红色的粉末,沿着他刚才的路线把明月庄围了起来。他的手中捧着东天师庙周围某个土包里万金花早就埋好的一个吉祥天师的神像,在衆人艳羡的目光中将神像摆到供桌上。
按照往年的情况,万金花会在院子里挥舞她的宝剑,用剑尖挑起一只拔了毛的死鸡崽,扔到地上斩下鸡头。今年万金花拿出来的,却是一个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死胎,这个死胎长着小手小脚,活像季有兰肚子里掉出来的那个。万金花没有用上宝剑,而是拿起拂尘在死胎上空转了三圈,她长满老茧的手将这个死胎举起,往李池的方向瞥了一眼道:“寻灵酒,来咯!”
小白菜跳出来捧给万金花一个石臼,那个可怜的死胎就被放在石臼内,由万金花捧着绕场一周,在场者每人一杵子,咚丶咚丶咚,将死胎捣成了浆糊。石臼被摆在李得彩面前,用一壶米酒灌满,酒香和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站的近的胃里翻江倒海,已经去扶着墙吐了。李得彩还是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饮下这盅酒的时候面无表情。
石臼底上剩的一点被端到天师神像上方,从天师的头顶流下,糊满了他的眼睛。
砰!啪!
一只爆竹在院外飞起,一个火盆点上火,一只装着白兔的铁笼子被拖到正中央。
抓起一只兔子最好的方法是拎它的耳朵,但万金花提着的却是它的後腿,那只兔子在她手里倒吊着扑棱前肢,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後它高高飞上天空。或许它现在更像是一柄锤子而不是一只兔子,因为万金花用它的脑袋砸裂了供桌的一角,木屑飞到她的鞋子上,兔子不再动了,从它的口中也渗出蜡烛油一般的血流来。
它血珠般的眼睛看着自己雪白的身躯被神婆子投入烈火,成为这场仪式上的第二个祭品,神婆子对着周遭围观的人群说道:“你们可以跟上了!”
于是兔子躺在那口火盆里,被四面八方飞来的上百枚硬币砸中,这些硬币有的飞到供桌上,有的弹到万金花的脸上,有的擦过小白菜的脸,他们毫不生气,只是笑着等待。而他们可敬的村长兼妙手师傅李得彩坐在厨房的长凳上,继续啃食一只烂了半边的柿子。这宛如游戏机出币口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两分钟,兔子在这两分钟里彻底魂归高天,而李小潭也在家里发现,自己养的兔子不见了。
“还能是谁?”季有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现在她的左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变成了鱼眼珠似的灰白色。衣柜里的钞票是她用手工活儿攒下来的积蓄,一半给李小潭交学费,另一半是意外和急病发生时可以周转的後路,现在它落入了万金花的口袋,都拜李池所赐。季有兰躺在床上闻到了羊圈里三只山羊堆积如山的排泄物发出的臭味,她想要呕吐,想把她和李池共同睡了十几年的床铺弄得一团糟。
“羊圈没扫吗?”她问小潭。
“扫了,晚上扫了呀。”
“哦。”季有兰缓缓吐出三个字,“真恶心。”
“那是我的兔子!”小潭坐在床沿上为自己的兔子哀悼,眼泪流到腿上,那出自愤怒,而不是悲哀。
“你爹看来你的就是他的。拿去祭神还是咱们的福气呢。”
“呸!狗屁福气!他算什麽!”
季有兰撑着身子坐起来,“他,他是个软骨头,他们家的男人都是软骨头。”
李小潭对父亲和几个伯伯的了解没有季有兰那麽深,但她也多少能察觉到一些端倪。兔子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但李小潭的骨头不能软,也不会软,她对父亲的行为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以往,季有兰会支起身子指责李小潭这样说话口无遮拦不恭不敬,这次她没有,她只是望着天花板问道:“你怎麽报仇?”
房间里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传来李小潭低低的啜泣,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回答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季有兰自己为这个局面开解,“小潭,你怨我吗?”
“怨你什麽?”
“怨我没本事,怨我嫁错了人,怨我兜来转去还是在明月庄打转,像头毛驴似的围着男人转。”
她想说对不起,但愧疚到了极点连这三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季有兰曾无数次後悔没有看清李池这个人,而早早踏入婚姻的代价是她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流泪。她像一条死鱼一样滑下去了,她是个女人,对于她的丈夫李池,或是明月庄的其他男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要像一条死鱼一样就可以了,偶尔可以变成牛,变成羔羊,变成下蛋的母鸡。
“妈妈,我只要你快乐。”李小潭跪下来抱着她,“妈妈,我们逃走吧。”
母女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从寻灵仪式的方向传来人群惊慌的吵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