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羊叫骤然响起,不只是我,河边的两个男人也停了下来看向声音的来源,尤其是李池,他身上的青筋正富有节律地跳动着,李池用他迸裂的眼角与清溪河旁一只在雨中啃食青草的山羊四目相对。
“羊……山羊。”他从老季的身上挪开,口中喃喃念叨着山羊并向它靠近。
老季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他听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啦作响,而山羊的口中正咀嚼着青草看着李池一步步靠近。
“你是我的羊,你是我的羊。”
咩——
它脖子上的粗麻绳已经磨断了,湿哒哒地晃荡在空中,李池对羊问道:“季有兰那个贱货把你放到哪里去了?喂羊还能把羊喂跑了,是不是放跑了你们方便自己去找那个姘头?”
“羊……羊是自己跑的。”老季仍然在坚持徒劳地解释。
“你是我的羊,就该跟着我回家去,有了你,你另外两个兄弟早晚也会回来的。”
李池的身手在经历了打斗的消耗和雨水的掣肘之後仍然很敏捷,他一把钳住两只羊角将整只山羊往自己身边拽,但动物的倔强很轻易地就能抵抗人类,山羊的四只蹄子在泥里纹丝不动,李池便撸起身上湿漉漉的袖子,随着他的肚腩几次起伏,把胃里的窝囊气全都吐到天地间,才将自己像一座山似的倒向雨中咀嚼青草的山羊。
李池以包裹着它头颅的姿势发出烂泥般的呻吟:“你给我回去!”
那羊闭紧了嘴,忽而弯曲了前腿跪在地下,李池也因为这突然的变化脱手摔了出去。老季的喉咙终于恢复了畅通,他看见山羊的瞳孔火红,直穿雨幕向他而来。
李池再度跃起,这次他抓住了山羊脖子上的麻绳,“你这个忘本的畜生,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要跟着别人跑,我要把你剁了炖汤!”
咩——
羊的脑袋往後一扬也开始了对抗,它瘦小的蹄子具有深不可测的力量,四肢扎实地陷在泥泞的河岸里,李池继续朝着它骂:“你是我的东西,你有什麽资格和我作对?你虽然披着一副山羊的皮,却有着一颗白眼狼的心,在我家住了这麽多年,居然还想要逃走!你有什麽资格逃走!你也是胆子大了才敢冲着我嚷嚷,要不然听见我吼一句,你是动也不敢动的!”
山羊奋力仰起脖子往後一个撤步,就把还紧紧拽着麻绳的李池甩出半米远,让他那张布满粉刺的脸与大地亲密接触,与老季以相似的姿势瘫倒在河边。从李池的脑袋下随着雨水化开两朵血红的花,男人面目狰狞地擡起脸来,他张大了嘴展示自己豁然缺失的半颗门牙,“哎呀——要了命了!我的牙!我的嘴!我的脸!”
“哎哟你……”
老季居然还颤巍巍地凑上去关心他,被李池啐了一脸的血,“你这个老妖怪是想要害我!一定是你给那山羊下了咒,让他忘记了主人!”
“我不是啊。”
“呸!”他挣扎着站起身来重新燃起了斗志,“今天人赃俱获,我非得把你和畜生一起交给万婆子不可了!”
李池追逐山羊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人拿鸡毛逗猫,他越扑就越抓不到,然而羊和他都不厌其烦。如此重复了数十次他才迈开步子去追,一人一羊就开始滑稽地绕着老季转圈,处在圆心的可怜男人望天长叹:“天啊——饶了我吧——”
老季口中的“天”正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沉默地观察这一切,我问他:“那羊,是你叫回来的吧?”
“是。李池是不会放弃他的羊的。”
“他们这样追下去,总有一方要输的。”
“但他们谁也不会投降。”李春生问我,“你说他们会怎样结束?”
我的心头一颤,“你该不会是想让李池死吧?”
云後传来一声闷雷,李春生反问我:“你为什麽会这样想?”
“你很少问我看法。每次你问我觉得会怎样的时候,你自己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确定的看法。再者,今天晚上要是闹了一通李池牵走了羊或是羊又跑了,你也不必亲自到场。最重要的是,李池掐住老季脖子的时候我的铃铛响了,他原本就是要死的,那羊把他叫了回来。你讨回了老季的命,难道不是要李池的来补吗?他和小白菜……可不一样。”
李春生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没有听见铃铛啊。”
“只有我能听见。”
“哦,原来你是这样知道明月庄有人死去的,像闹钟一样。”
那一人一羊还在雨中转着圈,我急于从李春生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你回答我,你是想让李池死吗?”
“难道你不想吗?”
我承认在此之前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回答但唯独没有这一句。
“现在你回答我,你不想吗?李月来。”
可我怎麽能以李月来的身份回答这个问题呢?这与我背负的职责和应当承担的义务相悖。即便我明白李春生的意思是要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评判李池的行为是多麽死不足惜,我也无法坦荡地说出希望他死这样确切的话来。至少在燃灯星君的躯壳里不能,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麽认为,除非他真的死了,我才能参与进去。
我保持了一副高傲的嘴脸回答他:“生死有命,和我怎麽想没有关系。我只做好他死後引路人的工作而已。”
我忽然悲哀地意识到那个曾经作为人的自己也在“神仙”的框架下逐渐腐化僵硬,不爱不恨,不悲不喜,这越来越接近一个理想化的神明了。慧慧的话开始在我耳边萦绕,可是这对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这时候发现,我与李春生脚下的道路已然有了分岔,而我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犹豫,使得我们曾经共同的退路也轰然瓦解了。
李春生说:“我也只是把羊叫了回来而已。”
“害人性命是最严重的罪,你身体已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