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花脸色一转,将毛蛋他妈扶起来,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没说是小毛蛋的错,天师仁慈,不知者不降罪,小毛蛋这啊,是遭小鬼呢!”
“小鬼?怎麽会有小鬼?”
万金花压低了声音,“捡钱的不是小毛蛋,是小鬼呢,小鬼附上了毛蛋的身,要抢走咱们分给天师的福,天师慧眼识真身,这小鬼最怕火,所以用火给小毛蛋驱鬼呢!”
毛蛋他妈听了吓得捂住心口,毛蛋他爸这时候终于开口道:“那现在怎麽说啊?”
“现在啊,诶哟我得再看看。”万金花抓着小毛蛋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麻绳在他手腕上都勒出了印子,万金花就指着印子道:“我看呐,这小鬼还在孩子身上呢!”
“天师都驱不走?”
“呸呸呸,天师早就制服这小鬼了,只不过小孩子身体弱,叫那小鬼占了便宜,留了个皮囊在小毛蛋身上呢,要是不除了,小鬼皮囊就把小毛蛋的皮囊给换了,以後这孩子就是披着人皮的鬼了!”
这下毛蛋的爹妈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二人立马跪下求她:“婆子,你得帮帮我们啊!”
“我这不就是来帮你们的吗?”她的衣服内袋里飞出一张黄纸,小白菜忽然从门口跳进来,呈上一根点燃的香。万金花用这香在黄纸上烧出一个小洞,这小洞并不扩大,而是在黄纸上如一支笔游龙走蛇般地画了一个圆出来,万金花摸出一枚硬币,正正好好能放进黄纸上的窟窿。
“看!它就是借着钱币作祟呢!”
“那婆子,有什麽法儿能把它除了呀!”
“要想除它,就要抓着根源,钱币就是根源,你们快点把家里的钱币全都拿出去埋咯,小鬼皮囊跟着钱币也就离了小毛蛋的身,再等我做一场法事擒住它,你们去看埋在地里的钱币不见了,小毛蛋就好咯!”
“好!好!好!”
他的爹妈毫不迟疑地信了。白了头发的女人和枯树干一样的男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从旧木箱和床板底下找出来不知道何时藏好的钞票,还有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打的。他们找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又怕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就把还算新的衣服鞋子也全都移出了家门。直到这里只剩下四面白墙和一个红彤彤的孩子。
那时候李春生与金铃儿和银铃儿在午间的田埂上相遇,他的脸色比起寻灵当晚已经好了很多。万金花的这对双胞胎女儿信守承诺,在李春生面前闭口不谈当日的事。直到李春生问她们:“你们昨晚睡得好吗?”
这两个机敏的姑娘才确定了这是可以谈论的信号,金铃儿告诉李春生:“没怎麽睡,我们想了很多事,春生老师要听吗?”
“好啊。”
他们一起朝着毛蛋家的方向走去,银铃儿每走几步就要转过头来看看李春生有没有跟上,田埂上还有许多没收拾完的稭秆,金铃儿在行经一个大草堆的阴影时开口问他:春生老师,小毛蛋为什麽会掉进火盆里?
“你们觉得呢?”
“春生老师……”金铃儿压低了声音,好像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害怕和不确定,她又开始颤抖起来了,“我看见是小白菜……”
“小白菜指着火盆,毛蛋就掉进去了!”银铃儿立马补充道:“我早说了那小子不完全是个傻子,他坏着呢!”
“可是你们的弟弟与小毛蛋有什麽仇怨?要这样害他?”
“没有仇怨呀,但他是个坏种,做坏事是不讲道理的。”
银铃儿的“坏种”结论很可能是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真理,对此李春生并没有发表意见,他顺着银铃儿的话说下去:“你的意思是小白菜是天生的恶人?”
银铃儿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性恶论的支持者,“春生老师你说了,人的善恶好坏是在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他不是天生坏种,却是被养成了一个坏种。”
“他是被人带坏的?”金铃儿问。
“他是被我们妈带坏的!”
“那是谁带坏了妈?”金铃儿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塞进银铃儿的喉咙里让她哑了火,她想要沿着这个问题去溯源万金花的行为逻辑,转过头向自己的历史老师寻求帮助。
李春生没有立即回应银铃儿的疑问,他将这个问题放在了更长远的尺度上,“你们学得很好。要不要试试站得更远些?”
“还要更远?”
“更远。不管是时间,空间,还是身份,都更远些。一点课外作业,再多想想吧。”
李春生对这两个姑娘的充足信任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说老校长在李春生身上看到中学的一点光,那麽李春生眼里的光就来自于金铃儿和银铃儿。
五年前,李春生在他的第一堂课上写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底下就传来一个学生的提问:“老师,你走错教室了,我们这节是历史课,不是语文!”
这帮学生们哄笑起来,在新老师的课上拆台已经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李春生对此不予理会,他点了後排一个低着头的女孩的名字:“李小枝。”
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个叫做李小枝的女孩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她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眼神不断环视着周围同学的神情,“老师……”
“嗯,李小枝同学,请你回答一下,这句话的出处是哪里?”
这个女孩子头也没擡就摇了摇头,“老师,我不知道。”
“那就将它读一遍吧,小枝,擡起头来。”
李小枝紧张得发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她就更加胆小,这让她的声音小得需要人打起精神去听,她磕磕巴巴地念着:“人……人固有一死,或……或重于……”
方才率先起哄的那个男孩子开始掩着嘴偷笑,在心里盘算着捉弄人的诡计,李春生的眼神一瞥就定格在他的身上,他并不像中学的其他几位老师一样开始严肃的训斥,他的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那个被注视者却莫名地感受到李春生身上不容撼动的权威,他像一条刚被呵斥的家犬一样收回了不怀好意的眼神。
李小枝读完了,她正想坐下的时候李春生问她:“小枝,你能看得清黑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