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福张了张嘴问道:“为什麽?”
我忍不住发笑,为李有福命运的无奈,也为明月庄腐朽思想的鄙夷,“因为你这样不吉利的下等人,是没有资格拒绝他的。”
我听到李有福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的情感在死後得到了没有顾忌的释放,“我是吗?”他问道。
“你不是,李有福,你从来都不是。一切吉凶的征兆全凭人的一张嘴,和你没有关系。”我想到了李春生,想到他在每一次的祭祀仪式上的痛苦,不知道他会对瘸子的行为做出怎样的反应。
“瘸子向你挥刀的时候还没有想着要杀死你,这只是他想要给你的惩罚。你不出他所料地仰面倒在地上,河边湿润的泥土让你的整个後背都变得黏着,他还是没有放弃对虎牙的追求,于是他骑在你的身上,抱着你的头往湖里摁,这样你就会为了呼吸而张开嘴巴,湖水从你的气管进入肺里和胃里,这是一种十分难熬的感觉,好像全身都被一张塑料膜抱住了。
但你的身体被瘸子死死地压住,像一只被困住四蹄的肉猪,这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场面。瘸子掐着你的脖子摸到了嘴里的两颗假牙,异样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就下定决心,仍然用钳子拔掉了你的牙。血就混着湖水一起在你的口腔里周旋,你想要叫喊却被青苔和泥土堵住了咽喉。”
我成为燃灯星君的漫长年岁里曾带着许多人在死後回顾他们惨烈的死因,数目早已记不清了,这也让我对千奇百怪的手法感到麻木。不过这一次,我却在自己的叙述中体会到喉咙的压迫,仿佛瘸子现在也正掐着我的脖子一样。
李有福从我的停顿中开口,“你还好吗?”
“没事。”我告诉他不必担心,随後叫他张开嘴,为他清理了口中残留的泥土,我接着讲道:“瘸子捧着两颗假牙迎着月光仔细端详它们的材质,他的见识短浅,根本不知道这就是普通的合金材料而已,在瘸子的印象中,大概只有银子拥有这种颜色。而你,李有福,你的脑袋在水下已经逐渐失去意识,只有家里十一个孩子的脸庞无比清晰,除了李月来和李月儒,其他的都带有将陪伴他们终身的残疾,他们该怎麽办呢?你这样想着。”
即便是现在,李有福仍然没有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他们该怎麽办呢?”
我告诉他:“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
李有福不再说话,我清楚以他的性格,这沉默并不是放下了心,而是接受了自己再担心也无能为力的事实。
“你躺在湖边,月亮照着你的上半身,瘸子没有注意到你已经渐渐地不动了,他还在幻想自己手中的是两颗银牙。其实这时候你还没有死去,否则我见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李有福了。瘸子不是不害怕,他吓得瘫倒在地上,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向你举起了柴刀,这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他秉持物尽其用的原则,顺便也砍下了你的两个大拇指,你看,你的两只手掌现在都只有四根手指了。”
李有福擡起胳膊看了看,满怀疑惑地问我:“拇指,做什麽?”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很多东西在明月庄都有着千奇百怪的解释,恐怕连吉祥天师也认不全,只有神婆子能说出点儿名头。”
我没有告诉李有福他的不幸有神婆子的一份功劳,继续带着他一半的身体来到了一处羊圈里。或许我们应该感谢羊群的主人今天已经喂饱了这些牲畜,它们的头靠拢在一起昏昏欲睡,并没有理会角落里的一条人类左腿。
左腿的皮肤上没有落下羊的牙齿印,却有很多小而圆的血洞,来自那条舔舐过瘸子脚趾头的黄狗,这里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家,借着夜晚模糊不清的视线,黄狗曾试图在羊圈里饱餐。
我指着李有福左腿膝盖处的残缺说道:“这世上有两种人的愤怒最容易走向极端,无能者和善良者,很明显,瘸子属于前者,而且是前者中偏向恶的一方。我虽然不知道他拿走你的拇指去做什麽,但我知道你在瘸子手上咽了气,他就会带走你身上有价值的所有东西,显然人的膝盖骨在明月庄也有特殊的含义。”
将左腿安装到李有福的身躯上费了点儿劲,他念叨了几遍膝盖骨後无不担忧地说:“会不会,害人?”
我说:“说不好,以我的经验来看,被当做偏方的可能性更大。”
李有福扶着我勉强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在我们寻找右腿的路上他全程单腿蹦跳着前行,每走一步我就能听到他重新拼接起来的骨头碰撞发出声响,和我身上钥匙的声音混合着倒像是某种乐器打出的节拍。
这条路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作为李月来的我年幼时也在这条路上奔跑,李有福跑不快,就在我身後远远地跟着,直到我将要跑进明月庄为屠夫一家划定的禁区时,李有福才会拼命招手将我喊回。现在我们再次一起踏上了这条道路,我看到月光是亮闪闪的白,也许月亮也是某人的一颗假牙,我想。
瘸子埋藏右腿的地方是灾难的导火索——仓库。北墙前松软的泥土被扒开,不知是瘸子没了力气还是有意为之,土坑很浅,不用怎麽费力就能找到李有福的腿骨,这条右腿被破坏得格外严重,在土坑里七零八落成了好几段。
“你看,这条腿也没有了膝盖骨。瘸子在分尸的时候,个人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看着你这条健康的右腿,就想到自己的右腿。凭什麽连你李有福这样一个不吉利的下等人也拥有健全的身体,而他作为天师虔诚的信徒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他在你的右腿上感到了不公,也就让你的右腿承受了他的愤怒。”
我不再多说什麽,李有福坐在墙边看着我一点点拼好他的右腿,期间他说道:“其实我真的,洗干净了。”
“你本来就是干净的,李有福。”我说道。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却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松了一口气,“我没资格,拜天师,我以为,连你也是假的。”
“就算全世界都是假的,我也会是真的。”咔哒,最後缺失的肢体回到了躯干上,我今夜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但思来想去,还是对他多说了一句,“李有福,你不会白死,投胎去吧,回去享福。”
李有福听了只呵呵一笑,“你说话,真像我儿子。”他的身子现在是一副幼童搭好的积木,碰一下就会倒,我望着他迈开破木板似的右腿,那身影竟也像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了。
而真正的瘸子正在家中支起一个火盆,在李有福这里得到的两块膝盖骨已经在他的碾磨下成为粉末,装在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在火上炙烤。等到整个盘子在火焰的撩拨下染上火红的颜色,粉末中飘出难以形容的气味,瘸子就急不可耐地将这盘粉末对准自己的右腿膝盖倾倒下去。他被烫得呲牙,五官都好像一个失败的雕塑品,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这些粉末牢牢包裹在自己的右腿上,就像一个骨科医生会做的那样。
高温带来的疼痛让瘸子走起路来更加滑稽,那只匍匐在墙边的黄狗也不怀好意地学着他瘸腿的模样。瘸子不理会,他把李有福的两颗铝合金假牙摆到天师神像面前,小小的供桌上陈列的满是稀奇古怪的贡品。
瘸子扶着腿坐下,便道:“李有福这孬种,连牙都是假的,还有什麽是真的。他这个瘴气鬼也算死得其所,骨头还能拿来治治我腿瘸的毛病。天师呀天师,我已经把他的虎牙还给了您,该他享的不该他享的福气您可以全都收走啦,那孩子成了羊崽子的事儿也就圆满解决。天师啊天师,我可是为了助您解决这件事而杀了人呐,一等功非我莫属。”
神像一动不动。
第二日的清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李春生这件事,他就先开口问我:“李有福死了?我感觉不到他了。”
“嗯。”
“有人杀了他?”
“嗯。”
一时间李春生没有说话,我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浸泡在绝望和悲切中。他要想知道凶手并不困难,很快他就说:“是瘸子?我看到他在家里用火烤两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