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前,我也曾触碰过一个年轻女人的白骨,她在洗衣的河岸边将一块被行路者遗失的挂坠归还原主,却被自己的丈夫认为是婚内不伦的证据。她不是季有兰这样温和的女人,而与李小潭的性子更加相似,她挺起腰杆清楚表达了对这项指控的不服。她的丈夫,也是个与李池截然不同的男人,他越过神婆与村长决断的一般流程,将自己“叛逆”的妻子圈禁在牛棚里。
男人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将挂坠的流苏与妻子用来束发的布条联系在一起,做了一回臆想的月老。尽管妻子再三抗辩她除了归还失物以外与那个路过的男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男人还是痛苦地朝她大吼:“你的胳膊被他看见了!”
女人从未料想洗衣也成了确证罪名的一部分,她看着恼羞成怒的丈夫抄起了柴刀要来斩断她的臂膀。
男人失败了,他高举柴刀的手迟迟无法落下,汗滴到牛棚里散发着臭味的地面上,整个刀面就沿着刀把整齐崩落。
李春生在无数次这样的调停里感到无奈,面红耳赤的男人,泪流满面的女人,後来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无数噩梦的冰山一角。当年他也是这样,蹲在那个满身污浊的女人身边整理她的头发。
问题在于这些人面对吉祥天师给出的“禁止”信号之後,并不会承认自己行为的错误,而是继续寻找将其正当化的方法。他们认定了的事,百转千回也要实现。男人惊恐地叩拜道歉之後,就用一头小母牛的代价在神婆子那里换取了“怎样做能得到天师同意”的答案。
吉祥天师从未同意他的任何做法。
“这是因为牛棚太脏了,污染了天师脚下的地。”神婆子解释道。
于是男人换了一个干净的方法。
女人青紫色的脸已经在她开口之前就向我揭示了死因。她的丈夫用一床温暖的棉被剥夺了她的呼吸,来换回自己薄如蝉翼的脸面。这一切结束後,男人依旧泄愤似的想要砍断妻子那双被旁人看到了的白胳膊,这一次,崭新的柴刀顺利落下。李春生坐在那户人家的门口,听着身後柴刀当当地响,好像连他的精神也一起斩断了。
她是个十分安静的死者,仅在确认身份的时候反问道:“我已经死了,应该不算是他妻子了吧。”
“不算。”我知道这种时候解释反而是多馀的。
她折断的胳膊持续流出鲜血,男人使用柴刀的手法并不熟练,使得创口凌乱,碎骨片搅进肌肉,白骨的纹理被粗暴地砍断,如果要选择一个形容词来描述触感,我会说锋利。
是的,锋利。比砍向她的柴刀更像一把利刃。
“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她说。此後直至来到死地之门前,她都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
每个人骨头的触感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猜测应当是的。比如李池的骨头应当就够不到锋利二字,万金花触摸他脊骨的神情也表明了这一点。
她从李池凹折的身体当中摸索出一块断裂的骨片,扯过李池外衣的一角把它擦干净,而後对着太阳的光线看了又看。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神婆子拍打着自己的双腿仰天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我们没有抓错人!就是这个季有兰,她对自己的男人李池怀恨在心,就借着神圣的拜神大会,在李池身上下死咒,而天师登临塔就成了她咒法的放大器!。李池的骨头上,还留着咒法的印记呢!”
衆人都跳起来,不敢再靠近季有兰的身边,担心可怕的咒法也会落到他们身上。
老鼠耸动他的鼻尖,“小白菜弄错了?”
万金花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庄重地向明月庄的所有人宣告自己的胜利,“她!季有兰!在昨天晚上还说出了可怕的话!”
这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再次被推到话题中心,“来,你好好跟大夥说说,你昨晚对李池说了什麽?”
“我说,我说我要离婚。”季有兰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不敢直视任何人。她已经在後悔自己提出离婚的决定,不但没能和平地从这里脱身,反而让自己和小潭一起深陷泥潭。
“不对不对!不是这一句!你还说了另一句!”
这是不可言说的咒语,始料未及的谶言,环绕在季有兰脖颈上的绳结。她的肠胃在极度的紧张和压迫感之下止不住地痉挛,吐出一地的酸水之後也吐出了这句话:“我说了,我要他死。”
“哎呀!她是巫婆呀!”老鼠晃动着他的尖脑袋大喊,被李小潭道“你放屁!”
小潭的叫喊无人理睬,万金花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白骨残片:“没错!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经历了什麽事,都会反映在他的骨头上,我给你们做过的摸骨占卜就是如此!李池的骨头在太阳底下一照,满是火焰的花纹,他这个受了诅咒的人和诅咒的中转站是一体的,登临塔遭了火烧,李池的骨头也就一样遭了火烧,铁证如山!”骨头被摔到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冲上前去抢着亲眼验证万金花的话。
那个尖脑袋的老鼠最先拿到骨片,他用两条棉线般的眼睛寻找着火焰的踪迹。“找到了!真的有!真的!”他钻出来指着李小潭和季有兰问道,“那她们?”
“她们?”万金花的脸上笑容和善,“咱们明月庄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妖女,不仅对自己的男人有杀心,居然还间接毁了天师登临塔,这个李小潭对我们的通灵仙童大不敬更是有目共睹。虽然她还不是真正的纵火犯,但我们当然要像对待真正的凶手一样惩罚她!李池溺死在清溪河,那就让他们夫妻团聚,把她也丢到河里吧!”
“小潭……小潭。”季有兰终于擡起沉重的头颅,她的头发被汗水洇湿贴在脸上,更加显得她整个人苍老而憔悴,“小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季有兰捧着李小潭的脸,“万婆子说的没错,我没用,我没用。”
她已然放弃了去东边乘船看海的幻想,接受了自己完全属于明月庄的现状,季有兰感到自己并不是嫁给了李池,而是与明月庄结下了孽缘。
“你说什麽鬼话,你明明就是报复,别以为我会怕你!你想错了!”李小潭朝万金花大吼,神婆子沉浸在自己得意的胜利当中,对她的叫喊充耳不闻。
“你等一下,婆子!”慧慧从人群中冲出来,“你都说了季有兰会妖法,能将李池咒杀,那咱们今天把她丢到河里,你就不怕她报复,在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身上下咒吗?还是你有办法令她无法做到这些事呢?”
衆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季有兰身上了,她的额角在缓慢升高的体温中冒出了汗,她朝慧慧吼道:“那你说怎麽办?别想为她们找借口!”
“我可是为了明月庄着想呀!万婆子,要我说就要让季有兰和李小潭都留在明月庄,但也要将他们分开来,对季有兰要严格的看管和控制住,对李小潭我们就要把她藏好。让这个能给人下咒的巫女无法见到自己的女儿,若是庄子里有了任何被下咒的迹象,我们也有李小潭这个筹码来让她收回,无论怎样,季有兰她都得考虑李小潭的安危。”
季有兰的眼珠在眼眶里跳动,与李小潭之间一步的距离也好像天南海北,她的手指动了动往前去想要拉住小潭的衣摆,万金花却将小潭拽起来说:“好,那我们就要把她装进瓮里,并把季有兰控制在屋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让她每天都听听碎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