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墙外的
季青山,这个从庄子外面溜进来,影子似的人物,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抓水鬼事件之後就在小季老师的带领下成为了中学的一员。他的年龄虽然已经过了上初中的阶段,身材也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他也安静地听着课。老校长和老师们对他没有多少限制,只要避着庄子里的其他人就行,他有时会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来帮我的忙。
在一个雨过天晴,拥有炽烈晚霞的傍晚,季青山发现中学的朋友们似乎正进行着什麽秘密的行动,当他准备发问时,银铃儿向他招手:“喂,季青山,你也一起来吧。”
穿过中学的後墙就能看到老祠堂,庄子里的人已经将他废弃了,墙角和屋檐上都结着蜘蛛网。前段时间我被慧慧拖来这里打扫卫生,收好残破不堪的李哲画像和一碰就散架的木桌椅,这里倒还是个清净的地方。
“避难所。”慧慧说,“这是金铃儿取的名字。”
季青山在这里看到梳着两条麻花辫的金铃儿坐在中央,好像一个即将发号施令的将军。她展开一封信开始朗读起来:
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
我和妈妈向你们问好!现在我们在新家的书桌上给你们写这封信,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告诉你们,我们现在一切都好,比在明月庄里的时候好了千百倍。我想万婆子是骗人的,外面并没有吃小孩的妖怪,也并非寸草不生的荒地,我亲眼看到了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在信封里夹了几片干花送你们。
二来,是想告诉你们,未来我就是你们在庄子外面的接应,有任何需要的物品,我会托孟叔带来或者他转交给月来师傅丶春生老师还有慧慧姐他们,请你们尽可能地相信他们。明月庄根本不是全世界,清溪河也不是唯一的母亲河,它们都只是一个小水坑而已,而我们还是水坑里的鱼,不要做水坑里的鱼,要做大海里的鱼,而大海就是明月庄外面的一切!保持通信,期待与你们重逢。
你们的好朋友
李小潭
金铃儿念完,接过银铃儿从信封里取出的干花,朋友们一个搭一个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去一探究竟,那是一种在明月庄里从未见过的花,说是花朵却没有花瓣,而是一把扇子似的绒毛,一半雪白一半红粉,被李小潭用透明的塑料片夹着,好像一张标记新旧生活界限的书签。
在读信的过程中,季青山惊讶与金铃儿就这样平静地念出了母亲的名字,也平静地对待着朋友对母亲的指责。很快,金铃儿就在人群中央说道:“我就说有兰姨不是什麽水鬼,她和小潭好好的呢。”
“可她怎麽会变成鱼呢?”一个声音问道。
另一个声音隔着人群回答他:“不是她变成了鱼,是鱼掩护了她逃走!我已经说了一万遍都是和魔术类似,让人眼花缭乱的障眼法,可惜没人信我,还要说我是梦魇魔怔了呢。”
金铃儿说道:“有兰姨和小潭离开了,别的人却不是这样。火盆里烧死的是小毛蛋,那明月庄千百年来就有数不清的小毛蛋。今天是他们,以後就有可能是我们,再这麽等着,就是死路一条。”
季青山开了口:“你们打算造反吗?”他问得很认真,仿佛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就会马上投入战斗。
金铃儿看着他笑了,和从溺水的昏迷中醒来那天笑得一样开心。她的孪生妹妹银铃儿昂首挺胸地问他:“我们要是造反,你用什麽武器?铲子还是斧头?”
“两样我都没有。”
“没关系。”金铃儿站了起来,季青山看到她的眼眶中闪着泪花,他有些慌张,想着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让她伤心了。但金铃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裹,其中是一尊明月庄随处可见的天师神像,眼泪就顺着她的脸落下来,“铲子没用,斧头也没用。我读了《千年万代引》,只觉得这里可怜得很。”
“你说谁可怜?”
“我们,青山,是我们所有人。”女孩低头看着神像,就像看着一个夭折的婴儿,“他也是的。我们和天师,就是相互拖累着。但天师没有错呀,他成了人的工具,害人的也是人,而不是工具。所以我们总有一方应该放开手,这也是救我们自己。”
“你们想怎麽做?我能帮你们吗?”
金铃儿擡起了头,脸上还留着泪痕,可她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季青山,现在,我们要打破眼前的墙,去看到更多的东西,身体暂时不能前往,想象力可以先抵达。我隐约能感受到,春生老师他们也在为了什麽事而努力,我们不能拖他们的後腿。等到以後,我们成了他们那样的大人,还有可能的话……”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放平了语调,“我还想回到这里,还天师一个干净的明月庄。”金铃儿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理想主义者的神圣光辉。
银铃儿高高地举起了她的手:“那得算我一个!”
更多的手举了起来,“也算我一个!”
直到在场所有人的手都举了起来,季青山也伸出自己修长的胳膊,越过朋友们的头顶看着站在中心的金铃儿,坚定地说道:“我也是。”
避难所的门再次被打开了,金铃儿望着来人笑道:“慧慧姐,你来啦!”
她和小季老师带来一摞厚厚的书报,这才是避难所的核心素材。它们由孟明达在镇上或县上的书报亭里搜罗来,装在旧面包车里头送来。慧慧初次与他联系的时候孟明达就抓了抓脑袋说:“业务拓展得够快的!”
数日前金铃儿找到慧慧,问了她季有兰和李小潭的事,慧慧告诉金铃儿,她们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不必担心。但这个姑娘有着非比寻常的善心,她主动说道:“慧慧姐,只有一个小潭太少了,我们都该往外面去。”
慧慧当即就考虑了此事的可行性,她告诫金铃儿:“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知道。你和春生老师他们,不也执行一个细水长流的计划吗?”
慧慧对此有些惊讶,“呀!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记得春生老师说的那个词是……哦,格物致知。我观察理解出来的,你们想要我们逃走,是不是?”
慧慧决定对她坦白,“这是你们春生老师的主意。”
“那只靠你们怎麽行呢?我能帮你们团结同学,做你们的後背!”
季青山想起以前在收音机电台里听到的大老板们的创业故事,一个想法和一笔投资一拍即合,转动了命运的锁孔,打开了光辉的大门。他不禁开始思考金铃儿的这门生意有多大的成功可能性,这个女孩在秘密基地集会上的表现令季青山着迷,他确信金铃儿身上有着和电台故事中大老板们一样的胆识和魄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慈母般的神性,这特质是否造就了金铃儿的人格魅力呢?季青山不知道,他只想着,若是金铃儿要将此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那麽他是可以在这里守到死的。
“季青山!”慧慧喊他,“看什麽呢?快过来!”
季青山看到在秘密基地的朋友们中间,书报被摆成了一圈展示,成了一朵斑斓的花。慧慧取下其中一片花瓣展示给每个人看,“这是一份报纸,你们可以在上面看到全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报纸的每一个版面都成了蝴蝶的翅膀,扇动着来到朋友们的手中成为珍藏品。
“全世界有多大呢?”一个声音问道。小季老师听了,摘下一片花瓣将其展开,她指着上面的世界版图说:“世界是很大的,一辈子也走不完所有的地方,但是世界也可以被画在两张A4纸上,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全貌。”
“比例尺,我们学过的!”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小季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告诉朋友们,明月庄就是图上一个和沙子一样小的点,小到这张地图不会浪费空间来标注这里的位置。地图上所有的国家轮廓都化作流沙,在朋友们的指头上留下酥痒的痕迹。
金铃儿捡起一片花瓣来说道:“竹笋是一节一节长的,饭也是一口一口吃的。太大的东西很难想象,我们就从身边入手。这是镇上报刊亭的《东海远望》杂志,上面有和我们一样的中学生写的故事,也有闻名遐迩的大作家的作品,翻到後面还有彩色的服装广告。”
“什麽叫广告?”
银铃儿在一边说:“广告就是能让你心甘情愿掏钱的东西。”她为自己的精妙总结感到满意,微微仰起头露出得意的神情。季青山和朋友们都笑起来,连金铃儿也弯起了眼睛。
他们在秘密基地里欣赏了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有的人离开时带走了他们最想要的一片。在慧慧和小季那里,朋友们都约定好了下次一起赏花的时间,而金铃儿始终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