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用了吧。”
一般来说全校合影上会有食堂工作人员吗?在我的认知中没有。日後再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是打心底里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资格。“明月庄中学”的围墙之内是希望的土地,我要如何将永恒的死亡带到属于他们的太阳底下呢?
“可是李月来,我们是一家人。”李春生在门外慧慧的催促声中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便彻底失去了继续拒绝的理由。
“月来师傅你好慢,像大姑娘出嫁。”
“小屁孩。”银铃儿在我打趣地要揉她的脑袋时敏捷地环住金铃儿的腰在学生堆里转了几个圈,用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把自己藏好,“小季老师!你猜猜我是谁?”
“你?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狡猾的银铃儿!”
“哈哈哈哈哈哈……”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负担地笑了。
“快站好,咱们要拍一张独一无二的大合照!”
找到脚下的点位,设置好倒计时,表情放松,明月庄中学1987—1989届全体师生合影被胶卷珍贵地记录下来。
合影完成之後,学生们散得很快,金铃儿和银铃儿围着小季老师往教室去上课,慧慧举着相机叫住了我们,“李春生,李月来。”
“最近庄子里有老季的闲话。”
“听见了。”李春生带我们往围墙边走,“一些猜疑,觉得李池是老季害的,没有依据,也没有万金花的点头,不会有什麽大风浪的。”
“可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幻想和连坐。”
“你是担心小季老师?”
“她是我朋友。”慧慧看向我,对我始终保持的沉默表达不满,“你也算她哥,太冷漠了吧。”
我不认为我的在意能让现状有实质性的改变,一切都是徒然地流动而已。我从来都是不愿意做参与者的,无论是像李春生那样去干预,或是慧慧那样与人成为朋友,我都在尽量避免。我常认为世上的规则既然存在就自有其运行的逻辑,具有不可避免的权威性,我们不过是它们的代行者,而要做好手握规则的裁判,就不能属于任何一方。
我回答她:“以前是,现在不是。”
慧慧听了就抄起相机要来揍我,李春生连忙拦下,“这是借的,要赔钱!”他安抚慧慧的动作像是捋顺一只家猫的毛,“我会留心,你放心吧。”
“也留心你自己。”
慧慧的怒气比以往来得更加深刻,她知道半个人走出了校门还回过头来用口型指责我的冷漠。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询问李春生,渴望从他的口中重新了解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给出了回答:“不,那时的你明显更加感性。”
“所以这八百多年,我已然丢失了血肉之躯。”
“你能问我,就还没有。而且,从我们的本质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事。”
“本质?”
“神仙的本质,普罗大衆情感的化身,由人所创造的,在人的范畴之外服务人的东西。我和他们太近了。”
我才发现李春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你别把自己说的像个玩意儿似的。”
“我本来就是个土做的物件,你才是从人世而来的那一个。”虽然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反过来,“李月来,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想怎麽做?”
我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但你要做的事我不会拦着你,可这终将导向你的死亡,所以我……”我忽然无法再说下去,像被骨头卡住了咽喉。
“所以你犹豫了。那你当初支持我的理由是什麽呢?”
“因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再次同与李春生见面的那天一样躲开了他的眼睛,在初春并不热烈的阳光下我独自行走在明月庄的土路上,发觉人的行为习惯才是比磐石还要坚硬的东西,对于部分人来说,承认他原有立场的错误无异于一场自杀的仪式。我虽不在这部分人之列,但要扭转根深蒂固的行为习惯也并非易事。我在李春生的事情上再次做了冷漠的判断。
在清溪河——我最熟悉的老朋友——曲折的堤岸边,我努力迫使自己做出决定。
咚。
一粒石子引发的涟漪使隐藏在水草中的游鱼露出踪迹,慧慧举着相机望着我。
“你怎麽还没去还东西?”我问她。
“你怎麽不在学校里?”她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李春生跟你说了什麽?”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接着说道:“我猜猜,是为神为仙的本质?还是如何把控我们与凡人的距离?还是怎麽样认清自己?”
“你偷听?”
“我是慎思明辨,见微知着。”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一个输家,“你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这里发呆。你真是块死硬的石头,只知道一个人琢磨。”
我想她说的没错,这也是出于近千年来孤身一人而养成的习惯,毕竟时间是我最富裕的资産。
“为什麽不和我们聊?明明我们就在你面前。”
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敢。”我活到现在,从来都是在做我应当做的事。我是被正确性的戒律推着走到现在的,我也一直认为,神,既然代表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原则本身,那他不就是一种不可违背的正确性吗?李春生要赴死当然是正确的,他的职责决定了这一切注定发生,但如果规则本身就错了呢?从金铃儿,银铃儿还有李小潭的事上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不敢回答。最终我还是低着头,用沉默回应了她的问题。
慧慧捡起地上一块光滑的石片打了个漂亮的水漂,“李月来,神不是正确性本身,而是正确性的産物。或者说,看门人。轮回转世的正确性需要人来维护,所以你诞生了,生命降世和啓蒙明理的规则也需要人来维护,所以我诞生了。至于李春生……人需要他,所以他诞生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是世上哪儿有绝对正确的事?就像人的需求也是有好有坏的,李月来,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该听从你的心,只问想不想,别问对不对,是非对错会在你的选择中体现。”
我想到李春生始终坚持的,对每一个人都伸出援手,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只有愿意或值得被拯救的才能真正获救,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全体”,耽误了这部分人本该拥有的幸福。他作出的取舍正是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一点,我总算能稍稍直起身子,“我确实有想做的事。在外面。”
“那正好,你开车带我。”慧慧动作麻利地把钥匙扔给我,扛着相机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追上去,她已经坐在电动三轮车的车斗里等着了。
“三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