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暗黑,分明是白天,却灰蒙蒙的。尘土在从墙上小窗中透进来的阳光里飞舞,阴沟旁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穿过。
窦将军带路,行到最深处的牢房。一个披头散发丶囚衣染血的男子被绑在十字木上,结成一绺一绺的长发脏污不堪,脑袋无力地垂着。
听到牢门门锁串动的声响,此人猛地擡头,满脸伤痕血迹,嗓音撕裂搬的难听凄惨:“殿下,殿下,我错了,求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萧策安未动,窦将军手下的狱卒已经提刑。男子哀哀号叫的声音凄厉无比,血色触目惊心,杨柳低着头不欲观看。
“睁眼看着。”
他发话,杨柳便忍着不适,瞪大眼睛去看,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攥着,唇角紧绷,浑身颤抖。
囚犯的每一声哀叫都毫无遗漏地钻入杨柳耳中,她看到他皮开肉绽,看到他血肉下的森森白骨,看到可怕的丶超乎想象的刑罚一一施加在他身上。过人的目力让她没有错过他躯体的每一分颤动,没有忽视他血脉的每一次贲。张,没有遗漏囚犯投来的每一个凶狠怨毒的目光。他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总有一天会挣脱重重枷锁来索命。
他不会放过萧策安,也不会放过观刑的她。
杨柳忽然遍体生寒,冷得牙齿打颤,步子灌了铅一样沉重,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大牢,浑浑噩噩,就连入了营帐,眼睛都木木的,沉浸在血色的恐慌中,浑然不知天光流逝。
“杨将军是盖世英雄,你是杨将军的儿子,不该辱没了你父亲的一世英名,”萧策安挑帘进来,一片漆黑,扬眉自个点了红烛,“昔日杨将军气势如虹,在乱世中也是一员虎将,胆量无双,你……”
他顿住话头,望着杨柳不语。
杨柳坐在矮榻上,擡手挡骤然亮起的烛光,似乎艰难地辨认着萧策安的话语,眼珠都不带转一下,嗓音低哑干涩,“我怎麽会像我父亲一样?”
萧策安沉默。自带杨柳暗牢观刑後,他有意晾着杨柳,要杨柳想明白,一味的软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名臣。
便如今日冯十七当街调笑,也不过是因着杨柳在他眼中无权无势又无魄力。纵使萧策安替杨柳挡了一回,却不可能挡上一辈子。杨柳必须自己立起来,才能守住杨巍手里的兵权。领了兵权,必然有一天要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见不了血,难不成要将自己的脖颈置于敌人干戈之下?
但此刻,萧策安却知,断然不能将这些说出口。
杨柳耷拉着肩膀,缩在矮榻一角,适应了烛火後,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颗凌乱的脑袋,“殿下,我想静静,明天再见您,好不好?”
萧策安长指曲了曲,心底仿佛被扎了一下,别开目光,宽慰道:“只要你不背叛孤,就永远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柳沉默一瞬,并未擡头,“殿下,臣去东宫的第一日,就在太傅面前立过誓,此生都将做一个永远忠诚于您的臣子。”
营帐门帘响动,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杨柳这才缓缓直起上身,盯着萧策安离去的方向。
杨柳知道,不应该沉溺于囚犯之死。她听说过,这囚犯本是萧策安身边护卫,妄图盗窃庭州舆图和镇防布守图,一旦得手,後果不堪设想。
但他血腥的死仍旧沉闷地压在杨柳心头。杨柳甚至不敢闭眼丶不敢发呆,否则便会一次次陷入回忆的泥沼,找不到脱离之法。她一向认为,过目不忘带给她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利益。
对任何一个有决断丶有野心的人来说,过目不忘都是不可多得的利器。但对杨柳,这利器更多时候,挥刃向自己。
可对萧策安来说,什麽才是“背叛”?
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女扮男装的秘密,知道她欺瞒于他,也会将这样可怖的刑罚施加在她身上吗?在乱世中厮杀出的储君审理囚犯的手段,和未来承继大宝後的天子一怒,究竟哪一个更可怕些?
杨柳不敢深思,有几分後悔,自己不该为了挽回所谓的形象,在他面前露脸。
但事已至此,萧策安似乎认定她有些小才智,如今即便是退出,也为时已晚。
从没有哪一刻,杨柳有这样坚定的决心,务必守住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
往後的每一天,都要谨言慎行,牢记作为臣子的本分,永不逾越,永不背弃。
女扮男装,将是她对萧策安唯一的欺瞒,她将用尽生命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