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宠信到此等地步,如何能留?
杨巍从不行差踏错,但他的儿子却犯了大忌。
沈相瞥了眼被羞辱得满脸涨红的杨柳,半是嘲讽半是泄愤:“你倒是败了你父亲的招牌,如此忠心,最後竟与陛下睡到一张床上去?”
“是,”杨柳道,“我和陛下不仅睡一张床,我还在陛下上面呢,陛下每晚都要求着我我才肯停,我们从太阳落山做到太阳升起,他连一刻都不曾睡过,早朝都不上了,您满意吗?”
满口胡言,沈相并不理会。
杨柳忽然就笑了:“我明日就要升官,连跳三品。我今夜求求陛下,还能升得更高。您不要学我,我吹得是枕边风,而您吹出来是妖风。”
她丢下杯子要走:“您也不要拦我,陛下夜里找不到我会着急。”
临到门口时,杨柳回头道:“我觉得您那些属官也不怎麽样。南昭不会反,突厥遇灾必定南下。盐铁走私禁不了,和西域诸国也定然要开市。”
沈相预料中,也当如此。但他久混官场,杨柳还正青春。
他本该徐徐图之,用温情丶恩情来推着杨柳走上这条路。但状况有变,时间不多。杨柳流着武将的血,他忧心杨柳从陛下那里为家族谋利,也担忧以杨柳的傲气终有一天会对陛下拔刀。
陛下即使错了,也不必承担代价,自有人替他承担。陛下也不会错,错得只能是杨柳。大罪弥天,杨柳只能以死谢罪,无论他愿不愿意。
……
杨柳出来时,拳头都在抖,脚步虚浮,胸膛酸酸涨涨。
赵庆在外面等着,见杨柳神色不好,问话又不答,只哄着让人回家,免得在外面遇上意外。
杨柳应了几句,透过指缝去看这青天白日,烈阳灼灼,只觉头晕目眩。长街上人来人往,笑语喧嚣,回头依稀还可见到衙署里忙碌景况。
看来看去,只有她杨柳事事皆错。京城之大,也只容不下她一个杨柳。人人努力营生,都有安定的盼头,还是只有她杨柳注定漂泊。
她不拿权势压人,人却拿权势压她。
萧策安是,沈相也是,一个个都让她心生荒诞。
身侧马车辘辘而过,骏马嘶啼,马蹄飞踏,鬃毛在风中飞扬。
杨柳叫住赵庆:“为我赁马。”
不远就有车马行,赵庆望了一眼,“公子想骑马?府上有宝马,不若归家。”
他只瞧了一眼,看得出这些马都不甚好。
杨柳摇头:“就在这里。等回了家,我就不想骑马了。赁了马,你不要追着我,回府就是。”
赵庆应是。
直到杨柳翻身上马,彻彻底底地在风中奔腾,胸臆间的烦闷总算排去一二。
宽袖兜风,猎猎作响,耳边细碎的鬓发飘扬,在马背上一上一下,她连看人都是与寻常不同。
路过忠义祠时,杨柳想起父亲说,武将要付出比之常人百倍千倍的忠心,才能长长久久。
途经章台时,美人如云,酒醇香浓,纨绔走花斗鸟,杨柳想起她也许能做京城纨绔里最最顶的那个,于是举起马鞭冲他们大笑挥手。
他们惊讶地看向这个俊秀过人的纵马者,看出这年轻人马术不佳,却未着戎装,扬鞭恣意地笑,面面相觑,又都回以一笑:“就该这样,再快些,一会儿城卫要追上你了。”
提到城卫,他们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这人纵马的速度可比他们快多了,也不知得被罚多少金,捅到爹娘面前要挨多久骂。
打马从朱雀长街过时,杨柳想起新科士子骑着高头大马,鲜果香花掷满怀,意气风发眉眼含笑。虽然没试过,但若是攻读过,同样去考场里走一遭,也许她也能呢。
只有父亲愿意迁就她丶呵护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她不知道萧策安因何迷恋于她,也不知道沈相为何待她扑朔迷离,欲置她于死地,更不明白为什麽她只求父亲平安丶只求有个安定寻常的生活也如此艰难。
杨柳在萧策安的逼迫下让步,而沈相又要她交出性命。她才不乐意和萧策安待在一起,沈相却要她为此付出代价。
她一会儿觉得委屈,在马背上潸然泪下,凭着记忆在宽阔的街道上纵马,但会衷心认为她不该受此委屈的父亲却在千里之外的庭州,在这喧嚣之处也感到寂寞。
身後似乎有人在追在喊,杨柳只是眨眨眼,风吹干泪水,出了城门。
青天高,黄地厚,连那些庸庸碌碌的蠢材都能靠着荫蔽做官,汲汲营营往上爬,凭什麽她堂堂正正,就先打了退堂鼓?
天地本宽,我心自隘。
纵马穿过原野,杨柳觉得自己才不该死,她都没有作奸犯科,也没有去害别人,就该好好地活着才对。
她没有他们坏,没有他们不择手段,也没有他们渴求欲望权势,但她不该因此而死。
如果萧策安是个昏庸的暴君,她就不必再效忠于他。如果沈相以权谋私,非要让她死,那她就跟他走着瞧。
反正杨柳坦坦荡荡,自认只对父亲和卫贵妃有愧,纵然死也觉得自己堂堂正正丶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