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少年粗布衣裳,眉眼如画,笑来疏阔和气,与文士印象中那位内敛愚笨的小世子,除了容色出衆,无一丝相似之处。
他不曾见过杨柳,但杨柳出发至今已有二十馀日,一干谋士心急如焚,再等不得,特意派了他过来。
不日,其馀谋臣将陆续抵达。若此行不顺,太子殿下也会亲临。
他看着少年将院门合闭,明显要给他们闭门羹吃,提笔在侍卫刚布置好的桌案上写——“未见杨柳踪影,恐潜逃”,寄往京都。
杨柳就在院里等老头,天色昏暗时,听到老头在外面叫骂,简直没脸听。
那文士要面子,一通文辞雅致丶情志高昂的话出口,往往还没说一半,就被老头拦了,骂得狗血淋头。
这是个坏老头,被许多人捧着,恃宠而骄,气头上来连皇帝都骂,引经据典,言语犀利,带着几分市井无赖的劲儿,怼得人接不上话。
莫说侍卫看傻了眼,连文士都要怀疑这臭脾气老头究竟是不是姜馀。史书记载,姜馀最谨言慎行,公正严明,哪里是眼前的老头能比的?
老头战胜归来,系好毛驴,取了包牛皮纸,哼哼着扔给杨柳。
杨柳剥开,瞧见一块块洒了糖霜的红皮柿饼,夸道:“老头你不仅骂人厉害,买东西也厉害。”
老头昂首:“吃了甜嘴,把你的嘴巴放甜点,不许说忤逆我的话!”
杨柳笑而不语。
今日的文士只是开胃菜,过不了几日,才是真正的硬仗,且看老头如何。
自从文士一个接一个来访,杨柳就开始躲懒,就是不出门,给老头展示了什麽叫好吃懒做。
直到一日,据说来了个有名望的人。外面的文士有十来个,你一言我一语,老头有时候都插不上话,拄拐吼道:“里面的,出来!”
于是衆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俊秀的农家少年推门而出,懒懒散散,扛着把锄头拉老头:“下地,种田!”
何慎睁大眼睛。
他们连门都进不去,小公子怎麽就住进去了,看样子还住了许久。哪个混蛋污蔑小公子潜逃?
文士们却不依,非要跟着,于是杨柳趾高气扬地指使人:
“长胡子,去,把那片树枝捡了,码到柴房里!”
“大眼睛,你去树上把那鸟窝修修。”
“浓眉毛,这草上有刺,我拔不出来,你来!”
老头连连点头,对杨柳刮目相看,甘拜下风。衆文士积了一肚子火,腰酸背痛,手上落了擦伤,回去就向何慎倒苦水。
何慎微笑,不提杨柳,只是望了望周围精致的行止坐卧处,又去瞧老头的茅草屋。
衆人脸色一变。
次日,杨柳再出门,门外那些风流金贵的东西没了,只搭了几个简陋的棚子,配齐农具,一干人等换上了粗布短打,在何慎领头下,要去帮忙务农。
杨柳仗着老头胡作非为,还指挥着他们去山下挨家挨户地帮忙,从丢了鸡鸭到修缮房屋再到教孩提识字,不拘是什麽事都丢给他们。
她坐在院子里,经常听到他们在外面骂她杀鸡用牛刀。
大抵轻松自在的时光都不长久。
今日又来了位大人,名宋清源,比何慎还高上一阶,在宫宴上近距离见过杨柳,印象深刻。
且此人是个能辩的,罕见地把老头怼得无话可说。
他说:“你是前朝的大人物,经历的风浪数不胜数,真就甘愿一辈子蜗居在这小山村做个野人,满身才华无处施展?”
他说:“你的儿子最狂放豪迈,却为你的变法而死,躺在床上废人一样过了一年,你的妻子死前对你说,‘三命在尔,勿使法废’,你忘了吗?”
他说:“你不要指望你身边的这少年来赶我。他不是什麽求学的人,他是京都镇国公的独子,是恩荫的世子,无才无德,胆怯愚笨,接了密旨来接近你,装得一副轻狂意气。”
他牵唇嘲讽:“你看,你变法变了一辈子,也被变法毁了一辈子,没一个人真心对你。”
杨柳拍案:“你闭嘴!安得什麽心?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净说些诛心的话?骂你没爹没娘没子女我都怕害了他们,我看你就是冷硬心肠丶阳奉阴违,拿着俸禄不办事!”
其他人说这话,杨柳还会想想是不是激将法。可宋清源语气刻薄,眼里的愤懑快慰不似作假,说这些话更像是成心往人伤口上撒盐。
自从文士来後,老头从不在人前叫杨柳的名字,杨柳早就猜到老头心知肚明,才不怕宋清源离间计。
她错身一步,将老头护在身後,正要再战。
老头却摇头,自己走了出来:“你是宋寈的儿子。”
宋清源激动:“是又如何!要不是你非整什麽变法,我父亲会死?我母亲会哭瞎了眼丶哭白了头发?我会一路漂泊丶孤苦无依?”
老头像只斗败的公鸡,“他是我最爱的学生,也是变法坚定的拥护者。是我对不起他,我们都被变法骗了,天下根本就没有什麽变法……”
满座皆静,落针可闻。
宋清源不可置信,咬牙切齿:“所以呢?我父亲的血白流了?我们的苦白受了?你自私自利,你厚颜无耻,你是国之蠹虫!”
杨柳怒道:“住口!你想变法,为什麽不亲自去变?旁人变了,为何还要去诋毁人家?你父亲死于豪族迫害,今日此豪族尚且屹立江东,你怎不去他家讨说法?”
背後一只苍老的手抚上杨柳肩头,“让他说。”
杨柳深吸一口气:“你房里是什麽?你去耕种,去集市,你屋里藏的那些民情和执政得失,我不信是摆来看的。”
老头一怔,喃喃道:“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杨柳道:“我只知道你变法之心不死。”
她一双眼里满是执着笃定,“我要带你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