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到家的时候,陆扬声拒绝了李常齐和陈家桥要送他上楼,帮着一起收拾的想法,一个人提着衣物回到了家里。
一开门,陆扬声就很快察觉到不对。往日一听见开锁动静的小猫没有出现在门边,他换了鞋,循着几个平日里它爱去的地方找过去,不仅没找到猫,还发现连猫砂盆和猫碗也一起消失不见。
不乖的胆子并不大,跟着安简意久了变得粘人,不会到处乱跑。东西没了,只有可能是人带走的。除了安简意,陆扬声想不到别人。他拿起手机想联系他,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这个资格。
毕竟从一开始,捡到猫的人是他,带来猫的人是他,不乖一直都更亲近他,比起自己这个半道横插出来的人选,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带走它只不过是早晚问题,留它下来这麽些天,或许也是在忙着寻找新的落脚地。
东西就这麽堆在门口,陆扬声深吸一口气,被灌进喉咙里的冷气呛声两下。他回到门边,正想将东西往房间里头送,擡头时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发现那个总是插着花的花瓶空了,整个瓶子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独独没了里头的东西。
陆扬声伸手过去,将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瓷瓶拿进手里,左左右右看了一圈,看着瓶身歪歪扭扭不成弧形的形状轻轻笑出了声。
初学者哪儿能和从小学到大的人比,哪怕那时候安简意坐在他身边手把手教学,陆扬声清楚,能做成这样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原本以为会在烧制的时候就烂掉的东西,没想到还能有完整送到他们手上,投入使用这样久的一天。
玩那些泥巴的时候,陆扬声能感觉到安简意很开心。喜欢的东西就在面前,他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顾忌,从小住到大的家就在几个街道外的小巷里,推开门,爸爸妈妈做着爱吃的饭菜等待着他的回家,在这样的环境下,放松,自在,快乐,都是理所应当的。
徽市和海城不一样,那里什麽都很慢,低矮的房屋建筑透出远山隐匿在云雾里的痕迹,推开窗闻得见青草水珠香,没有键盘的敲击声,没有催命一样的上司和同事,走在路上都让人觉得浑身清爽。陆扬声在海城呆久了,看见那样一个地方,就好像发现了个独立世外的桃源仙境,现在回想起来那艘乌篷船,感觉比梦还不真实。
隐匿在荷丛里的流水声,不间歇的蛙叫,驱蚊香在狭窄的空间里缓缓燃烧,炽热的呼吸交织在低头与擡头的距离里,安简意离自己特别近,黑暗里,总让人觉得暧昧,却又不刻意。
他喜欢的城市,也是他生长的城市,陆扬声想着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有些遗憾的想着,或许这辈子自己也不会再去到那里了。
他放下花瓶,绕开那个高高的柜台往客厅走过去。陆扬声扶着沙发边落座,掏手机的动作在馀光瞥见客厅桌面上搁置着的东西。他凑上前,发现原本应该堆着各种杂物的地方就这麽摆放着几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安简意的名字紧紧跟在自己下头,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在那块狭窄的地方挤占掉全部空间,显得无比局促,又格外显眼。
他带走的东西不多,或许是因为来时有些太过仓促的原因。陆扬声半跪在地上,薄薄的纸片被开始起效的地暖烘出温热的温度,粗糙的表面在指缝里摩擦,沉默运转的各种电器机器声音取代了小猫的叫声,他扭头缓缓看过一圈四周,原该充斥着灰尘味道的家里没有任何意味,香薰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在一起,陆扬声坐回到沙发上,仰着头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他离开得太悄无声息,连告别都没有,以至于陆扬声眨一眨眼时,总觉得他下一秒还会像以前那样推门进来,同自己说一声下午好。
不远处的房间大门敞开着,陆扬声看过一眼已经被收拾一新的内里,站在门口良久,最後退後两步,站在走廊尽头拨出去个电话。
原以为不会接通的电话却在两声提示音後很快得到回应,那头的人没有说话,相顾无言之下,显得他这个主动拨出的人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能听见他的呼吸,听见背後热闹的背景音,他应当正站在某个街角,完美隐匿进了这座处处繁华的城市里。交警带着方言口音的指挥音不间断充斥其中,有个瞬间,陆扬声想就这样冲出门去,想要在某个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找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同他一起融入周遭喧哗的人群。
“不说话的话,那就听我说吧。”
安简意握紧了手机,站在人群之後,眼看着等待多时的绿灯亮起,却没有迈步踏上拥挤的斑马线,而是後退几步,靠近街角的屋檐下头,将原本提在手上的猫包抱进怀里。
“我辞职了,以後大约。。。。。没什麽机会再见面。离婚的手续我会在其他地方发起异地递交,应当不会拖太久。”
“你给我的那张卡,我放在门口花瓶下头了。里头的钱我没花过,连带着那五十万,我一起还给你。”
对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平静。
“陆扬声,你。。。。。。没有要对我说的话吗?”
电话里的杂音和风声混在一起,汽车的鸣笛被交警匆匆打断,残音被冷风卷进尘埃里,随着南下的寒流一起迁徙,途径一扇又一扇窗口,雨幕的气息翻越高楼,牵萦进陆扬声的心。
残枝落叶覆盖在心口,将全部的留恋积压,微微颤抖的手带着尚未挂断的电话垂落身侧,陆扬声站定在窗前,眼泪就好像风尘离开後催生的衍生品,变得毫无情绪,漠然又安静。
一,二,三。
电话挂断,对面的声音被遏制在一段忙音後。站在路口的人擡头看天,将有关于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暂停在这个十字路口的对面,新的一轮绿灯亮起,安简意带着猫转头扎进人群,成为盛轩大楼外无数行人中不起眼的一个,没有驻足,径直离去。
那枚尤其朴素的戒指被连同带不走的书和不属于自己的表一起被留在了那个屋子里,安简意只戴过一次,对那枚戒指所有的记忆全都关于陆扬声,他想,他似乎没有能够将它带走的理由,也不想自己下定了的决心还能时刻被这些牵绊所动摇。
戒指变成了连结在心口的锁,一方选择放弃,就等于锁没有了钥匙,连带着另一份也显得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切割精细的钻石在光线的折射下散发出细碎的光,陆扬声又看了几眼,伸手将东西摘了下来。长久的禁锢让指环紧紧贴合在皮肤上,摘取的动作变得尤其艰难,一下又一下,在每一处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红痕。空了的手指上没了戒指,却还留着圈一时半会消不掉的痕迹。他还记得安简意是怎样将这东西套上自己的手,借口和理由尤其正当,哪怕现在,他仍旧可以以这种理由来欺骗自己和别人,靠着个戒指挡掉所有意味不纯的桃花。
小小的指环落在掌心,陆扬声就这样呆呆的看了片刻,然後收缩握紧,原本想就着窗口往外头扔出去,最後也只是借着那股劲儿泄愤般关进了抽屉里。
安简意的离开对于陆扬声来说不像是突然起意,更像是早有预谋。他看着门口立着的日历,一月八日的日期停在那里,他的告别显得如此仓促又不合时宜,将一切都突兀的打断在陆扬声原本该万事顺意的二十九岁第一天里。
而这一切显然都没留给陆扬声足够的喘息时间。第二天,他准时回到了公司里,将那些问候和关心都体面地回复,在电梯不断上升时选择在中途离去,沿着熟悉的路找到了那间已经没有人在的办公室。
收好的工牌放在桌面上,连同辞职信一起。办公室里什麽东西都没有带走,陆扬声进去时,发现窗前那盆小小的水培绿植已经有了些干枯的趋势,小小的叶片泛黄卷起,同外头萧条的天色一样失去了生机。一年四季里,冬日最容易让人感到孤独,他踩着冬天的尾巴来到自己身边,又在隆冬席卷的时刻离开,放下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陆扬声才发现,原来他来时就只有那麽简单的行李,一点衣物,一点书,还有一只懵懵懂懂躲在他周围的猫。
运营部的安总监离职了,这个消息很快通过人事通知的方式传遍公司。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安简意的离开只不过是正常的人事变动,事不关己,不足几天就忘记。办公室短暂空了几天,很快有新的总监上任。偶然一次,林艺珠隔着门外透透的百叶窗看向门里,坐在办公桌前的人影被遮挡去大半,新来的总监同安简意身形相似,遮住脸,总让她觉得熟悉。
她隐约能够猜到安简意突然辞职的原因,安简意走後的一段时间里,好几次开会时,她都会刻意去关注陆扬声的状态。他看起来似乎没什麽变化,手里的笔却一直转个不停,手边也像以前那样摆着咖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办公室里,林艺珠看一眼自己手里杯子上的标签,美式,无糖,喝一口提神醒脑,能清醒工作一整个上午。
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尝试联系过安简意,他没有删掉微信,每一条信息都能顺利的发过去,却从来得不到任何回复。空白头像的账号始终保持着安静,不论她说自己,公司,甚至是陆扬声。
过节的前後,陆扬声又病了,因为新品线的上市。线路的反响比所有人预期中想得都要好,但最该开心的人却在庆功宴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倒在了地上。那次以後,陆扬声休息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林艺珠觉得,他应当也没得到真正的安静,需要他处理的工作每天都由陈家桥代为收集,然後一起交到他那里。陆扬声回来後,她见过Friday的小郑总来过公司里几次,每一次都是笑着来,笑着离开,呆不了多久就走,不像是谈工作,更像是单纯的探望。
她其实也有过短暂的冲动,在安简意离开之後的三个月,她一直都想要找个时间向陆扬声问问,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才会让他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消失。他离开後,公司里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风言风语,说安简意其实就是同陆扬声秘密结婚的那个人,但这样无厘头的谣言因为太过离谱,很快就平息。只有林艺珠在那一堆听起来离谱又缥缈的事情里捕捉到了些许痕迹,她想起从前安简意同自己说过的话,露出过的神情,总觉得谣言或许就是实情。
但人已经走了,再去追究从前的事是真是假已经没有意义。日子一天一天过,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很快就会淡忘掉有关于他的一切。
那些记得的,在意的,一再被真正放不下的人从箱底翻出抽起,在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来回提及,没带走的书,放在桌面的那块表,陆扬声走进过那间空房间过好几次,每一次都只是看看,然後离开。他再也没有在那个房子里留宿过一次,却也没有让它就此闲置,请来的清理人员总是定期去打扫,却从没被允许过进入过那间明明已经积灰的侧卧。
灰尘越来越多,陆扬声长久的没再去过那里。蒸蒸日上的事业和越来越繁忙的应酬让他已经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追忆往昔。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不见面,一杯一杯酒下肚,陆扬声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安简意,毕竟很多次他烂醉如泥,恍然的梦境里也没再出现过他的影子。
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记忆,情感,再深刻的爱和恨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淡消失,就像杨阮,离开的大半年里,陆扬声再听见她名字的时候,竟然也已经能够平静的对答,告诉对方她已经去了国外,以後都不会再回来。
同样的,他把忘记安简意这件事寄希望于时间,他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可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过这个名字,就好像那段自己无比珍惜,失去後也为之伤心难过的日子好像都只是上天听见他的渴求後虚拟出来的一场梦境。
没有人提到,自然而然的,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同他告别,也同他一样在十字路口一头扎进汹涌的人潮,转身路过某个街角,开始了孤身一人的新生活。城市的街巷绕着圈的铺设前行,他以为的终点其实并不是所见的尽头,每一条路都在转角处连接着新的方向,兜兜转转,将城市绕进一个圆圈,每个人都在里头反复的兜圈,直到相遇与重逢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