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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从陆扬声有记忆开始，他印象中的“家”，就和电视里动画片里演的那些不太一样。

爸爸妈妈不会一起牵着他的手去玩滑梯堆沙堡，也不会在他放学回家後陪他一起写作业吃晚饭，在睡前同他说晚安，然後亲亲他的脸。那时候家里一般都没什麽人，陆扬声有关于家的所有想象和期待在动画片里慢慢被铺设完全，但一直到他看透现实情况为止也从未得到过实现。

上小学，上初中，他被送去附近的学校。里头的同学也大都和自己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谁谁谁家的儿子，某某集团的女儿，他是哪个大人物的弟弟，她又是哪个明星的子女。孩子们的圈子被大人干涉得很频繁，一个一个小圈子形成，陆扬声懵懵懂懂被几个小男孩拉着一起玩，勉强也加入了其中的一个小团体，到最後才发现，大家其实根本玩不到一起去。高中分道扬镳，出国的留校的，彼此之间都没了联系。

他在那时候也有几个突破这样交际圈的朋友，但也算不上太深的交情。少年时一起熬夜打游戏看比赛的来往很快就被时间和距离冲淡，从出国回来到现在，他听他们的见面也不过是出于生意往来的几回照面，彼此之间点点头，礼貌的寒暄几句，说个好久不见，没有叙旧的必要，自然也会有人想再续前缘。

温煜出现之前，陆扬声觉得，自己或许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有人叫他陆总，有人叫他老板，上学时所有人都跟着教授一起叫英文名，几乎不会有人叫他陆扬声。

“其实，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的这些事儿。”

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大多是家里的那堆糟践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扬声觉得自己的这些乱七糟八的东西说给别人听，多少显得自己有些难堪。很多很多杂乱无章的想法从儿时开始堆积，一点一点压在他心上，陆扬声害怕它毫无预兆在某天崩溃决堤，他预知到风险，却对此无能为力。

谁能解得开缠绕到死的结，谁愿意将打乱的线耐心复原规整成形。他明明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却回避着，逃离着，从来不愿意主动去问，去求。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是靠求就能求得来的。

混乱的字句被那些咽进肚子里的，积年的眼泪泡得真泛起了酸苦的味道，陆扬声只顾着往外倒，把安简意当成那些情绪流淌过的河道。弯曲回转的河流在汇入海洋时骤然开阔，泥沙缓缓沉积，原本该随着水流一起稀释的那些细碎的颗粒被一点点收集。安简意根本不需要多努力的去探寻，他沉默着专注着收集，将他的委屈，他的孤单，他关于那些失去的爱和陪伴的遗憾全都收集进那座只有陆扬声的小岛里。

一望无际的江河汇进了玻璃罐，过滤留下那些被人丢弃厌恶的杂质。安简意听着他一点一点的说，他也一点一点的记，把那些藏在话里的索求和希冀全都记进心坎里。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人各有命，我的日子过得吧，有好有坏，也没什麽好难过的。以前我还会尝试着去问，既然他们彼此都那麽讨厌对方，为什麽要结婚，又为什麽要生个我出来，不过一直都没人理我。後来我就不问了，也不想知道了。”

“只是有时候看见别人的生活，听见别人的描述，偶尔。。。。。也会有一点好奇，正常的家庭会是什麽感觉。”

“不过你千万不要可怜我，起码我不用担心自己这辈子会不会缺钱花。现在这样我也挺满足的，只要我妈她别再出来找我麻烦就行。”

“嗯，不可怜你，我没你那麽有钱。”

陆扬声转过脸来看他，安简意靠着他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正经。

要不是玩笑的痕迹太明显，陆扬声真的会觉得他是在认真的陈述现实。他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从床上坐起来同他对视。

镜片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陆扬声静静的看着安简意，已经记不清同他说了多少次谢谢。洗衣服说谢，晾衣服叠衣服说谢，做饭也谢，递个杯子泡个咖啡也要谢。

他们之间，其实早该不用那麽客气的。只是除了谢谢以外，陆扬声想不到别的更恰当的用词来表达自己由衷的感谢。

词不达意的时候，行动会不会更显得真诚一些？

灯光下，安简意挪开目光，眼角眉梢弯弯翘起，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清浅的笑容同安静的氛围融合，这样的环境总能让陆扬声産生无限的，心软的情绪。即使此前经历过失败，被人强迫着差点咬破脖子的回忆仍让他有些心有馀悸，但陆扬声执着的想要还给他一个正常的拥抱。

二十九年里，陆扬声得到过最好的安慰，就是来源于安简意的怀抱。依葫芦画瓢归还回去是他能想到的自己眼下能用于实践的最好办法。他擡手摸了摸肩颈，一瞬间的犹豫被安简意尽收眼底。

他看穿了他的顾忌，猜到陆扬声的想法。安简意没说什麽，只是从旁边拿起那盒他带进房里的药，又扣出一片来送到嘴边。

于是陆扬声就看见，那粒白色的小小药片被他咬在嘴边，不吞进去，也不吐出来，就这样叼在那里，就像方才咬着玩具的不乖那样。安简意转过脸来同他四目相对，在确定过陆扬声的确正在看着自己时松开牙关，将苦涩的中心轻巧的卷进口腔。

味道开始扩散分离，奇怪的化工试剂味让安简意差一点忍不住皱起眉头。残留在嘴唇上的药丸粉末泛着酸涩的苦味，安简意擡起手来，碰上唇瓣的手指同另一只凉凉的手不期而遇。

掌心轻轻贴上下颌，擦过嘴唇的指腹上沾落那片白色的药粉。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擡眼起来，陆扬声很快躲开安简意的目光，垂落的手中途改道，拍上他的肩头。

坦荡的表情几分真几分假，装作自然的动作牵动起另一只虚虚擡高的手臂。陆扬声尽量将笑容控制到自然的弧度，忐忑的心情引发一轮快速的心跳敲击，他说，安简意，以後我们都别再说谢谢了。

“欠你一个拥抱，现在还给你。”

不如之前靠近，不如之前热切，陆扬声的拥抱比起安简意来说更像个转瞬即逝的靠近，散发着各自味道和温度的衣料短暂的相接，耳侧鬓角发丝的瞬间穿插，这是一个需要靠捕捉蛛丝马迹来留下痕迹的拥抱，贴在後背的那双手松开得太快，安简意反应过来时，陆扬声已经撤开了身。

馀光里，安简意只在他闪身离开的瞬间看清了从眼前一晃而过的他的耳朵。那些空落落的耳洞没了闪亮的装饰品装点，变成不起眼的小洞，看起来就好像几颗生长在皮肤上的小痣。

“听了这麽多我的事，什麽时候也跟我讲讲你的呗。”

陆扬声翘着腿坐在床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松弛闲适：“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没有强迫的意思。”

“没有不愿意。”安简意学着他的样子，面朝着窗靠在他身边撑床坐着：“想听什麽？”

陆扬声对他的顺从并不感到意外，随口一说的话原没有打算继续往下问。他想了想，对他所有的好奇全都集中向同一个方向。

“你以前。。。。。真的没有过喜欢的人吗？”

缓缓流淌的风带走房间里最後一丝燥热，药物的镇定作用发挥效果，那些不受控的气味随着空气浮动在周身，窗外没有雨，缠绵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掀起一阵看不见的云雾，柔和寂静的雨随着安简意的沉默开始缓缓外溢，清新又爽利。

陆扬声明白，沉默就等于默认。安简意不想回答，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打算再说下去，却没想到他的反问会在自己放弃後的一刻出现。

“为什麽要问这个？”

“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陆扬声回答得很快：“以前你和温煜住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动心，总觉得你应该是有喜欢的人，所以眼里才看不上别的。”

“嗯，的确。”

这一次轮到陆扬声沉默，他惊讶的转眼来看他，却发现安简意似乎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拉开的窗帘没遮挡住半分天上的月色，云开月霁，如此清朗的良夜在当今的城市里已经不多见。几夜夜雨的冲刷换来一个如此珍惜的夜晚，却仍旧换不来安简意一次的侧目。

几个月时光流逝，身上的衣服由厚到薄，安简意在季节变化里安静的注视着有关于陆扬声的每个细节。变长的头发，更换的搭配，睡衣的款式不断更新，安简意就这样记住很多个连他自己也不会在意的瞬间，又在他看向自己时很快的挪开眼睛。

掩饰是为了更好，更自然，更长久的留在他身边，安简意忍住无数次想要将他一眼望穿的冲动，这是第一回，在陆扬声同样看向自己时，他没有躲开眼睛。

“你喜欢温煜的时候，不会在意馀光里的身影姓甚名谁。我也一样。”

“人就是这样，看向谁，跟随谁，最後爱上谁。”

安简意伸手出来，在面前比出个镜框的模样，虚拟的相机摁下快门，眼睛眨动定格下手指相框中画面的瞬间，他看见陆扬声的眼里同样也出现了个镜框，而里面的人，是自己。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