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那样迷茫,感觉和大衆格格不入。他是最不入流的那一个,永远无法融入。
时敬之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无比单纯丶单一丶匮乏,他对人群对集体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
他永远被架在空中,无法降落。
而闻命给他的现实感太强烈,他从未去怀疑。闻命在他眼里一直是真实的,和他自己看不看得见丶听不听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能在完全看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铭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丶声息丶属于闻命的一切,他又能在阔别多年後第一眼辨认出闻命,这就是当年的人,他这样确信。
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人,他那般明了。
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封闭丶保守才是处事铁律,所有人其实都那样单一而抽象,如同面目僵硬的僵尸,一旦活泼过头或者特立独行就会视为异族与异教徒,受到所有人的凝视和审判,进一步被抹去棱角,被逼着认输妥协,最後当作敌人屠杀。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很好。
他知道所有的丶光鲜背後的窒闷和死气,他知道被卷进机器中的後果,被抹杀所有的自我意志,然後为了某些标准存活,如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被碾压到渣都不剩。
他不想闻命面对这种煎熬又无望的命运。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那样好。
他终于攒钱买了大房子,那间布满生活气息的屋子,是他拼尽全力为闻命打造的安乐窝,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就跟当年光明街的寮屋一样。
因为他那样明白,那些看起来的光辉多麽险象环生,无形的陷阱遍布周身,只有他坚不可摧,闻命才是自由的。
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深渊一样的命运心知肚明,他对规则和铁律有着无比强烈的恐惧,他知道背叛和违规的後果,他知道自己走下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丶如履薄冰,可是他还是走了出去。
从他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是好运气”开始,从他十四岁那年走向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放弃逃跑丶在光明街相依为命开始,从他二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着“可以”开始……
情不自禁,都是情不自禁……
他明知道是不被允许的。
他把自己的刀与刺对准了自己身後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机器,他撬动了自己的骨头架子,撑起一座鸟巢。为了维护这所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为了里面那个人可以安静地睡觉,他付出了勇气丶精力丶身体丶声望丶尊严丶骄傲……所有……甚至是自己的命运。
他和自己说,没有关系的。所有的苦他都能吃,所有的痛他都能忍。
哪怕是衆叛亲离丶被人指手画脚丶被父亲打成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的名号,他都认下。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哪怕再一次被抛弃,被碾压,被惩罚,也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
虽然很痛苦,但是没关系的,总是可以熬过去的。
他看着门口的老人剥花生,他总唠叨说他老伴爱吃。
时敬之忽然就记起来闻命失明时候的场景。那天他做了英格兰早餐,那好像也不错,那是最最平凡的一个早晨,柴米油盐,粗茶淡饭。
他说我永远仰望你,他说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说我是你的礼物。
闻命曾经让他和梦想的距离那麽近过。
可是也在这一瞬间,他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老人看他,摸了把花生仁递过来。
他对时敬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因为他实习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人,他总是来得最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擦桌子倒垃圾,然後烧好当天用的热水。特别上道,特别会来事,不卑不亢,把小事也做到极致,一看就比别人少走弯路。
时敬之蹲在地上,踮脚搓着花生同他唠嗑。
“好吃吧?!”老人很骄傲,拿通讯器和那头的老伴发信息,发到一般想起来时敬之还在,鬼鬼祟祟躲着摄像头威胁:“不准说出去!扣工资找你。”
时敬之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那人拍拍他的头,又塞来一把花生,骄傲道:“好吃吧?!我自己院子里种的!”
“好吃的。特别好吃。”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特别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