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几天他总能碰见田星河,梅桑结从他口中得知那位先进设备养着的大人物是沈忆安的爷爷—年轻时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军。他话里话外满是对沈忆安以及沈忆安家庭的熟悉,但绝口不提跟沈忆安的关系,若不是事先知晓,梅桑结大概会误以为他跟沈忆安是青梅竹马,即将成亲的那种。
陈三癫痫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梅桑结每天都去看他,陪他说说话,今天也不例外,只不过田星河竟特意找来了。
田星河长了张令人亲近的脸,没几句话就让陈三说了火车上的事,田星河听完,诧异地回头看他,说:“你工资不算高吧?曲延竞给你钱吗?我听说他现在在云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陈三立刻接话:“就是梅医生那口子吧,送手表那个!我就说吧,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梅桑结看看田星河,心里不太舒服,便说:“不是他。”
“梅桑结,你在外面说你结婚了?”田星河笑着问他。
陈三听出不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忙摆着手解释道:“没说没说,是我瞎猜的,我瞎猜的。”
梅桑结看着田星河挂在脸上的笑,想,沈忆安也是这样,笑是笑着的,只是你别想知道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等我毕业转正,自然是要结婚的,至于我现在在外面怎麽说,那是我的自由。”
田星河收了笑,看向他的眼神竟犹如毒蛇吐信,梅桑结不禁皱眉,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晓自己跟沈忆安的关系了,这几天他没去沈忆安那儿,要是真知道了,也就是接电话那天了,不过转念一想,早晚都得知道,只是别去跟沈忆安爷爷丶父母说才好,他深知身世跟沈忆安没法比,但至少要先成为正式医生才行。
“你—”
梅桑结想跟他单独聊聊,可田星河阴狠的神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挂上明晃晃的笑,说道:“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田星河的视线扫过他的手腕,接着说:“祝你梦想成真,早日成为救死扶伤的好医生,就像大爷说的,好人有好报嘛!”
陈三笑着附和,“对!对!梅医生将来啊,定是顺风顺水的!”
自那天起,田星河时不时会来看望陈三,一桌子的水果丶鲜花都是他带来的。
春分前一天,梅桑结从急诊调到内科,当天下午,陈三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
他到住院部时,田星河也在,两人本来还小声说着话,看见他就安静下来,他没顾得上那麽多,跟田星河说:“你出去一下,我有事跟大爷说。”
田星河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忆安他爷爷明天出院,以後我就不能来看你们啦。”
梅桑结朝他点点头,扭头见陈三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等田星河走了,他才坐下,故作轻松地问是不是舍不得田星河走。
陈三扯出一个十分难看丶勉强的笑,说:“梅医生,我头痛得厉害,连续吐了好些天,”他擡起手,“您瞧,手啊腿啊抖成这样。”
陈三从未跟他说过,这些症状还是他跟内科医生打听来的,梅桑结试图以医生的身份平静地告诉他他患了脑癌,但是失败了。
他握住陈三粗糙丶发凉的手,“大爷,您暂时不能出院了,您大脑皮层有一处肿瘤,压迫到了控制运动的区域才会癫痫丶手脚不受控地抖—”
“原来是真的…梅医生,你说给我开点药我就能走了,”陈三抽走自己的手,两片嘴唇细微地颤抖着,嘴角耷拉着一缕白沫缓缓垂下,“怎麽办,这可怎麽办呐!”
“您别急,别急,”梅桑结站起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医生会给您做手术,只要把肿瘤处理干净,您还是可以—”
“手术?你们要切开我的脑袋?那我不如现在死了!”
梅桑结死死抓住他捶打脑袋的手,他怎会不知手术的风险,即便手术成功,还是有再发的可能,下一次再切开,再缝合…
陈三好不容易镇静下来,梅桑结给他倒了一杯水,冷静劝道:“大爷,您也看见了,现在手脚都抖成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手术做得好的话,您还有希望恢复到正常状态。”
陈三像被抽去了灵魂,眼神空洞地盯着被子,梅桑结知道他需要消化的时间,没再说话,静静坐着。
良久,陈三缓缓道:“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日子还长着呢,为了过上好日子,我起早贪黑上码头卸货,好不容易攒够钱娶了媳妇,可没几年媳妇就病死了,”他颤抖着抹了一把松松垮垮的脸,“我给人种地,地主赖账,说我偷懒,打我一顿丢了几个铜板就把我打发了,我挖矿,眼睛不好使人家不要我,我到城里来讨生活,拿所有积蓄租黄包车,冬天呐!我在那和平饭店门口等了一夜,没人愿意坐我的车啊…”
梅桑结滞住,他猛地想起那双几乎要被雪覆住的眼睛,无力感从四肢百骸开始蔓延,那是一种如坠深渊的绝望,好似无论怎麽挣扎,都无法找到摆脱困境的方向。
陈三佝偻着背,看上去瞬间老了十岁不止,喃喃道:“您给我的救命钱,刚下火车就被抢了,我回家,家也被卖了,我没地方说理啊!我去面馆帮厨,一抽风砸碎店里好几个碗,谁还敢要我啊!我想着城里人有钱,要饭也得上城里要,我挨家挨户借车票钱,走走停停好不容易上了火车来这儿,谁知道第一天就在菜场抽了风啊!”
“上辈子到底做了什麽脏心烂肺的缺德事,要让我这辈子过得这麽苦啊!”
陈三的哭喊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划破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划开他生死未卜的下半生,每一声都带着无尽的悲痛与绝望,嘶哑得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梅桑结眼眶渐渐红了,陈三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心头,他仿佛看见躺在雪地里的父亲,又看见茫然无措的自己。
令人感到极度挫败丶压抑的哭声持续很久才慢慢停下,梅桑结在始终安静的状态下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他长长叹一声气,郑重其事地说:“手术也好,不手术也罢,我养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