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面
进入冬季的傈祜族人基本靠捕鱼生存,因此阿客纳湖不太容易结成很厚的冰,于湖边踏出一片平地,将祭品从篮子里一样样拿出来摆好,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雪或灰,梅桑结撩开大衣跪下。
这里是他父亲最後躺过的地方,他曾在这儿像现在这样跪趴在浑身湿透丶双目微张的父亲身边,学着旁人给曲荣压胸丶渡气的动作颤抖着丶慌张又无助地救他的父亲。傈祜人天生会水,可他父亲不是傈祜人,也没人教他该如何去救溺水的人,甚至在那之前,他都不知晓世上存在“溺水”这个词。
几个月後,曲荣再次来到傈祜,梅桑结排斥他,加上语言不通,好长一段时间都直接无视他的存在,後来他不知从哪里学了傈祜话,第一句话便是:kaiqileke。
对不起。
他的父亲是英雄,他亦做不到对真心待他的长辈冷脸,慢慢能沟通後,曲荣反反复复跟他说三件事,道歉,恳求自己跟他去云城生活,最後,为保障他离世後自己也能衣食无忧,高中一毕业,曲家独子就跟他成亲。
他不愿离开熟悉的土地,可落下病根的曲荣天一凉就开始咳嗽,听得人跟着心肝肺一块儿疼,尽管如此,曲荣依旧会在这里陪他度过最难熬的冬天。
第三年开春之际,怀揣着对未知的忐忑,以及对沈忆安的期待,他朝父亲亲手种下的梅花树深深鞠一躬,在族人同情丶不解的目光中,第一次走出傈祜,前往两百公里外的云城。
他将沈忆安当作聊过天丶一起偷听过墙角的朋友,可沈忆安并不记得他,只称呼他“转校生”,于是他清楚夏天过去了。
梅桑结站起来,揉揉冻僵的膝盖,收回盘子和碗,祭品则留在这里回馈世间万物,傈祜人相信一切皆有灵,相信接受馈赠的生灵会为亡人捎去自己的思念以及祈福。
沿脚印独自往回走,确认曲延竞没发烧,他又去堂屋找人,沈忆安站在竈台前,有模有样地拿筷子搅弄着什麽。
“你在干什麽?”
沈忆安看他一眼,“煮面,长寿面,今天不只是你父亲的祭日,也是你生日不是吗。”
低落的情绪被抚平,面香扑面而来,他走过去,说:“你还记得啊。”
“一个日子有什麽记不得的。”沈忆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你的耳坠,平时当项链戴着?”
“嗯,”他扯出链子,摘掉耳坠给他呈示,“你看,这样。”
“这也是曲延竞买的?”
“我自己的,水要冒了。”
他很久没在今天吃长寿面了,曲荣会避开他父亲的祭日,于第二天补给他一碗长寿面,所以当曲延竞知道这是长寿面的时候,会满头雾水地问“谁过生日了”。
他们赶在除夕之前回到云城,这几年云城变化不大,但因为沈忆安,他总觉着哪里不一样了。
沈忆安离开前,跟病殃殃的曲延竞说“过几天我去给曲叔叔拜年”,曲延竞浑身不舒坦,开口便输了三分,“没人稀罕,你千万别来。”
沈忆安无所谓地笑,对梅桑结说:“再见。”
曲家的车在站外等着,曲延竞一上车就跟他说:“我爸不知道怎麽回事,总去傈祜就算了,还学起傈祜话来了,你多在家劝劝他,这个年纪就别好学了,让他好好养身体。”
“我不是每年都待在家吗。”
曲延竞闭着眼,嘟囔:“谁知道今年杀了个程咬金出来啊。”
曲荣在白色洋房前等他们,40出头头发便全白了,他慈爱地摸摸梅桑结的脸,说话间夹杂咳嗽,“瘦了,累坏了吧,厨房热着汤呢,喝了再睡。”
“不累,曲叔叔,您又不按时吃药了吧?”
“吃着呢,一天三次,一次五粒,我记着呢。”
曲延竞拖着步子跟在後面,撇撇嘴,“爸,您当着我的面骗他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曲荣头也不回,权当没这个人,“明年就毕业了吧,毕业了就回来,别在外面飘着让我挂念,医院是为你建的,回来想当医生当医生,累了就歇着。”
“爸你别管他—”
“回来呢,也好好考虑跟延竞的婚事,”曲荣拍拍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你高中毕业说念完大学再考虑其他的,这马上就毕业了,也该好好想想你们两个人的事了。”
曲延竞不说话了,替曲荣拉开餐厅椅子,厨娘端了两碗汤上桌,曲荣低低咳嗽几声,擡手示意他们喝汤,接着说:“延竞小时候做了不少混账事,不过这几年长大不少,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也没耽误他为了去看你云城澜城两头跑。”
他一直不愿意对曲荣说“不”,倒不是怕他对自己发脾气,而是担心曲荣失望。傈祜族的婚配是长辈说了算,因此曲荣第一次拿着曲延竞的相片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这也难怪沈忆安说他没有自由意志。
曲延竞看看只喝汤不说话的梅桑结,心比鼻子堵得厉害还不得不开口劝:“爸,他刚回来,你让他歇歇,先关心关心我行吗。”
前几年曲荣说这样的话,曲延竞除了抗拒就是不屑一顾,他都想不起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曲延竞也学会拐弯抹角地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