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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7章

二零零七年夏。

那几天的苏州大雨瓢泼，和北方的干燥大有不同。

虽是下雨，暑气却是一分不少，人站在走廊下，雨再怎麽使劲往里面溅也挨不到人的脚尖，但是热气却能蒸得人浑身发绵。

那年的李应还是一头黑黑长长的头发，绑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在脑後，他人长得白净，穿着白衬衫，胳膊被摞上去一截，只露出个十足纤细的手腕，气质冷淡，坐在那里，看不出身量，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娟秀的女孩。

护工小刘刚从对面老人房间里头检查出来，一眼就看到这麽一副宁静的画面。

这孩子真孝顺，她心想。

有一个月了吧，每天都来。

护工们私下都传遍了，说三号房的曹奶奶有个好孙女，临到头了，儿子女儿看不见个人影，却看见个孙女每天为她操弄，除了每天的例行检查，剩下的活全都包了，都不让护工近身。

看上去也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姑娘，成天端屎端尿的却不见她露出个嫌弃的表情，在养老院里待久了，护工们人情冷暖看得多，和那些没心没肺，满口推脱的大人们比起来，谁真情谁假意顿时高下立见，便越发对她赞不绝口起来。

就是不看她多说话。

不仅不和护工们说话，也不常和曹奶奶说话。

是太伤心了吧。

她很快给自己的疑虑找了个很好的说辞。

老人家一个月前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说是没几天日子了，这麽孝顺的一个孩子，晚上指不定躲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呢。

护工小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看，去别的房间去了。

门是敞开的，隔着一面粉刷得雪白的墙，屋内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仔细听就能听到老人在不断咒骂些什麽，含糊不清。

李应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接连不断的雨下得他心里略微烦躁，神情却依旧平静。

在使命没有完成之前，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忍耐，对这些不痛不痒事物的忍耐。

电话响起，赶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不会有别人，李应垂眸，犹豫了一秒才接下。

“爸。”

“嗯，她决定撤诉吗？”

对面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清晰却又遥远，公事公办的不带有一分个人色彩。

“是，先前就同意了，没来得及告诉您。”

“那就好。”

顿了一下，男人才又接着在後面补充，道：“小应，我不是要推你出来，这事由你办最好，我的苦衷，你最应该明白。”

男人嗓音厚重，黏在电话里，听起来并不太舒服。

李应沉默地听完，另一只手的指骨处夹着根烟，他没有点，只是说：“我明白，您还要照顾爷爷奶奶那边的面子。”

“您有难处，我为您分担是应该的。”

他这样说，对面终于满意了，传来一声轻笑，说：“好，等你回安北，我们一家人也好久没聚过了，这次可要好好聚聚。”

“嗯……”

未完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电话里传来冰冷的嘟嘟声。

其实李应想问：

她活不过这几天了，您真的一点也不想来看看吗？

但他没有问，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话从不会摆在明面上来讲，全都放在明面上，会显得太脏。

天底下最怕脏的人，就是脏过了的人。

李应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年，在安北的大学里，他什麽都没学会，除了抽烟。

这是好事，人有时候需要解放一下自己，香烟就很有用，烟草燃尽，卷进肺里，有一种近乎凌虐的快感，但他很克制，并不怎麽常碰，譬如此刻，他只是夹在手里，滚来滚去，在这样的雨天里，让它也得以喘息。

左手的滑盖手机使了点力，被完全握在了手里。

那一年，初代iPhone触屏手机一经发布，立马把所有实体键盘机的光辉全都掩盖了下去，很多人没有门路连抢都抢不到。

李芥是最热衷于这些的，只肖发挥一点巧言令色的本领，很快就哄了沈霖女士给她拿到手了一款，成天在她那群狐朋狗友面前炫耀。

李应不稀罕这些，他手里还是老式的滑盖键盘手机，三星P520，甚至是粉红色，打电话的时候能完全被裹在手心里面，从某种程度倒是满足了他严格的掌控欲。

但他的初衷不是这个。

他只是觉得，人至少应该有一点执拗的地方，才显得稍微鲜活一点吧，而喜新厌旧，并不被李应包含在这个词里面。

雨还在下，起了身，往屋内走，走到老人床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