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老街》的取景地城市实际上是片名的写实描写,无数弯曲陈旧的街道弯弯曲曲地爬满了整座城市,长久的伤痕以尘土丶尾气,以及遮住了星子的光污染留存成一代人的回忆。而这天则露出了久违的蓝天,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边绣满金光的云便大片大片地灼烧了起来,红得如同泼洒的滚了热油的烈火,彻底地活了过来,翻滚丶呼吸丶充满流动的生命力。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老一辈人总是这样说。这样看来明天彻底收工回家的路上会一路畅通,因此这火烧云是再好不过的征兆了。片场一大半人都在举着手机拍下这馈赠,剩下的人脸上或多或少也挂上了轻松的笑意。这种时刻,每个人都不吝啬于自己的善意,连素来板着脸的场务看到三三两两聚集聊天的安保人员也没有过多苛责;这样好的光景,人们是应该被允许感受“活着”这件事本身的,辜负本身便是一种罪过。
在这样的氛围下简衡东往身上贴假肉片时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为了追求肥胖中年男人真实的走路姿势还往库管的夹层里塞进了乳胶挡板。小助理帮着整理装备时看他这造型便憋不住乐——简影帝向来跟工作室里岁数小的关系更好,疯起来比他们这些小孩都会玩,因此他们在他面前也没个正形——又嚷嚷着一定要杀青後狠狠宰简哥一顿。
看在最後一天拍摄份上,安文也不扫兴,抱臂站在旁边监督了一会他们做妆造,便伸出纤细的指尖帮简衡东顺了顺刘海,涂了墨绿指甲油的圆钝指甲点点男人饱满光洁的额头:
“放心,我监督,一定得让你简哥大出血。”
已经折腾一天,简衡东自己的手机早就被他在等戏的时候玩没电了,充电宝昨晚也因为助理的疏忽忘记充电。如今他十分百无聊赖,垂着眼睛拿着安文的手机刷微博,听到这话一笑便应下,特效妆後平淡的五官竟因眼角弯出的鱼尾纹陡然生动起来。看得一旁的化妆师心跳漏了一拍。
“简老师这边准备好了!”化妆师扭头高声冲副导演喊,以此掩饰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那边的副导演和导演说了两句,遥遥对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马上就可以开拍。
小助理欢呼着去收拾行李了,安文素来操心惯了,看着他不好好走路的背影皱眉:
“上次收拾行李,这小子就把你的一件衬衫落酒店了。不行,我得看着他点去。”
简衡东陷在椅子里挥挥手中安文的手机,绑了假脂肪的手臂动作起来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安文打量他一下,没想出有什麽不妥。经纪人的手机正常绝不能离身,但第一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杀青,现在一切风平浪静,也出不了什麽大问题;第二简衡东化妆的时候没手机玩肯定要无聊死,给他留个手机方便联系也合理,他拿着安文的手机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补拍个镜头,再不济小助理的手机还在他自己身上,出了事怎麽也联系得上。再说简衡东的业务能力她从来都不担心。
于是她迈着风风火火的步子就追着小助理去了,离了很远还能听到她精神抖擞骂人的声音,直把大小夥子念得越缩越小,恨不得原地消失。
简衡东笑着摇摇头,把视线从安文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到面前向他走过来的男人身上。男人清瘦高挑,背着光,血红的夕阳融化了他的轮廓线条,为他墨黑的发丝也镀上一层金光——
“简老师。”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说,一步步走过来。简衡东终于得以看清他的五官。
阮子瑨。
简衡东没说话,微笑着点点头,嘴角的弧度都很敷衍。这人向来对他的情绪敏感,一定有所察觉。但他竟看起来毫不在意,只是弯腰迅速拉进两个人的距离,又堪堪停在社交礼貌距离的底线。
阮子瑨看起来竟比他们上次见面状态好了太多,简直称得上精神焕发,似乎那股原本支撑着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完全不见他曾经那股瘦弱疲惫的姿态。被白皙皮肉包裹的下颌线条流畅而清俊,唇珠饱满微翘,深红的,水光粼粼,如同挤烂之後压出汁水的车厘子丶散发着一种靡靡的色情与颓唐。如今正和眼尾一样带着笑意微微上翘着。但不只是这样,那眼睛——
是睫毛也盖不住的亮,亮得摄人心魄。更是热切的,几乎称得上赤裸而纯粹,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成年男性身上的眼神。像祈天的祭祀,或者跪倒在神明脚边的信徒。
他看起来有些……邪性。
简衡东被这双眼睛晃得愣住。阮子瑨看起来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之前只是那样普通的演员,有些天赋,因为窥到了一丝真正天才的门槛而傲气却忿忿。
这样的人实在太多,连伤仲永的门槛都够不到,仗着年轻时的灵气和比常人更活泛一些的脑子徘徊在那道门口。
有的或许能得到一些机遇,灵机乍现,彻底越过这道门槛,从此天高海阔。而更多的则是以为自己还年轻,此时的才华与成就只是一切的起点,却不知这已经是一生中能攀登到的最高点;最终被俗事丶生活与看得到那门槛里面的光景却只能堪堪触碰门框丶被嫉妒磋磨掉仅剩的灵气,从此泯然衆人,变成人们记忆里短暂闪光的流星。
简衡东认识阮子瑨,不算太熟,有些同情。他给过一些指点,但也仅此而已,如果阮子瑨越不过自己的心魔……那他就只是一个庸俗的演员,只值得怜悯——怜悯是对一个演员最大的侮辱了。然而一夜之间他就变得完全不同了,简直是焕然一新:
之前阮子瑨算得上有天赋,但决然不到他现在展示出来的这种程度,这种……
……请神附身的程度。
“你报班学表演去了?”他脱口而出。
阮子瑨:“……”
由此可见阮子瑨脾气真的很不错,他只是眼角稍微抽搐一下就恢复了常态,慢条斯理地说:“简老师说笑了……我只是突然明白了,吃演员这碗饭得看祖师爷赏不赏脸。有些人拍拍屁股就能影史留名,有些人努力到死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我不再执着于我自己。但真正有天赋的人,他们一定丶一定要完全纯粹,干净地像遥远的月亮。这是他们拥有那份命运赠礼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盯着他看,“天赋绝对不可以被辜负。”
简衡东诚恳道:“你悟了,我真为你高兴。”
他满脸写着“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麽屁话但你高兴就好”,大点其头:“我的建议是赶紧报个班学学表演。”
阮子瑨深呼吸一下,还想说什麽的时候被大喊“各单位准备”的副导演打断。他摇摇头,彻底闭上嘴了,只是眼神仍落在简衡东身上,像活的一样一寸寸爬行,黏腻丶炽热而有温度。
然後某一刻,他毫不留恋地突然收回了目光,转身向自己的站位定点走去。
简衡东也起身,在後面遥遥地冲他喊:“试试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