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夜深了。
晚风依然带着白日里未散尽的暑气,营帐中更是闷热,嘶哑的蝉藏在树间,夜半也不消停,帐外的长风吹进来,吹动少年墨色长袍一角,他闭着眼,身形较一般行伍之人更清瘦些,但是周身上下散发出的肃冷,却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不一会,身着甲胄的王群丶展休便来了帐前,少年缓缓擡眼,两人抱拳行礼,“公子。”
谢兰潜以白昭之名在河西军中行事,挂着参军的虚名,展休当初护送王群丶许佳南下後便入了河西军,如今已经是王群身边得力的副将了,“请坐。”
月华无垠,梓杉城重影如墨,谢云斐站在帐前,眸色沉沉。
“少主,已经照您吩咐,备好了火油,只要。。。。。。”
只要那些流民敢不顾死活的冲过来,便会被巨火焚尽,届时整座梓杉城,都会陷入火海之中。
剩下的话,他不忍心说,谢云斐似乎也并未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道:“梓杉城的流民,会有多少人?”
钟源一愣,擡眼看向他的背影,男人转过身来,谢云斐身上玄甲未褪,上面仍有擦拭不干净的血迹,钟源在微亮的灯光下,看着甲胄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军队一路南下,流民无路可逃只能被迫南下,届时城中,少说也会有三四万人。”
“三四万人。”谢云斐动了动嘴唇,语调嘶哑,在夜里显得越发低沉,如秋风凋敝,缓缓说道。
钟源看着他这样,心里也是一阵难受,谢云斐是怎样的人呢,或许过于杀伐果断,凶猛狠厉,似乎从未有人看见过他眼下这副模样。
谢兰潜说得对,那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冰冷的丶麻木的草木。
可如果没有人来下这个决断,身後会更多的人,死在所谓的木鸢神罚之下。
死寂的安静中,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钟源张了张嘴,心里仍有一丝希冀,“真的,没有办法了。。。。。。”
“以人命为剑,避无可避,此局已成,便必是死局。”
“他不会留一线生机,无论是这些流民,还是我们。”谢云斐眼神有些阴郁,钟源低着头沉默不语,有些过于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上,让他什麽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接纳流民的话,也说不出杀伐相向的话。
趋利避害,人总是本能的躲避危险,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传令下去,全营备战。”
“传信给父亲,请他坐镇酚城,一旦梓杉城破,无论如何我也会守住。”谢云斐缓缓擡起头来,眼神沉静,好似一湖死水,可平静之下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波涛与涟漪,“哪怕是同归于尽。”
钟源领命退下。
那一晚,是谢云斐毕生难以忘却的一晚,那些未燃的火油像是将他的一颗良心炙烤,他时不时想起被迫做成肉盾跪在梓杉城门前的妇孺孩童,他站在帐中,哪怕闷热的喘不过气来,他都不敢伸手掀开帐子的一角,谢云斐从不是个手软的人,早在父亲称王那一日,他便知道迟早有一日,他的刀会挥向大俨人,却从未想过,站在他刀前的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可比起挣扎,时间与现实催促着他早下决断。
刚过寅时,帐外传来悉疏声响,卫兵的声音传来,“禀少主,河西白参军求见。”
谢云斐点了点长案,钟源会意,将地图收起来,下首几个副将起身告退。
谢珏布此局,并无後手,不止谢云斐清楚,谢兰潜更是心如明镜。
因为这批流民生与死,对南郡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谢珏的国库养不起这些流民跟军队,不得不断尾求生,将这些流民当作长在身上的毒瘤狠狠剜下,这样多染病的流民,对南郡来说,只会是一颗更大更厉害的炸弹,几乎能让他们无力抵抗,分身乏术。
站在谢云斐的角度,或许他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守护南郡,不顾一切将那些流民以及谢珏的兵马挡在梓杉城。
谢云斐看向来人。
他有些随意的坐在椅子上,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摇摇欲断,左臂支撑着下巴,“谢昭,若是你是来与我争论人命有多可贵,就大可不必。”
谢兰潜看着他。
谢云斐眉头紧锁,沉声说道:“即便知道,我们也救不了。”
“迁定安州百姓至胶州及附近诸城镇,将梓杉城里的流民分批安置在定安州,孙先生会坐镇定安州诊病,我已送信给林子舟,不日便会有部分粮草送到定安州,可用以救济流民。”少年清冽的声音陡然响起,他看着谢云斐的脸,一字一句道:“河西军衆人领命为先锋,北伐而上。”
谢云斐看着谢兰潜的脸,少年的声音坚定有力,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从他脑海中掠过,他又想起来很多年前,图祥镇上初见,文弱清瘦的小男孩跪坐在李冉身前,身边放着一摞比他还高的书本,李冉半倚在凉椅上,轻阖着眼,考校功课,问到最後,李冉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眸色发亮,复又提问,谢昭无一不答,引得他不由侧目,後来李冉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次年,李冉散门下衆弟子,只留谢兰潜一人。
李冉亲自去了一趟酚城,那时舅爷还在,两人闭门长谈,後来他回酚城掌事,此事无人再提。
他对谢兰潜,又几分不甘,也有几分不屑。
谢云斐眉梢一扬,站起身来,“自断後路,若始终没有解药,届时,河西军衆人也会是死路一条。”
“是。”少年眨眨眼,平静道:“可战争,从来都是向死求生。”
“我尽人事,但听天命。”
一晃眼,这麽多年过去了,谢云斐似乎从未真切的认识过谢兰潜,他擡眸看向面前的少年,谢兰潜对上他的眼睛,沉声说道:“请南骁营协助百姓撤离,驻守胶州,必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