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珏这些日对凌云道长的事颇有兴致,帮定国公一把,也算帮我自个,更何况狗咬狗才有意思。”
“後日皇贵妃寿辰,宫里会在长宁宫设宴,邰亲王会在宫中脱不了身,告诉定国公,届时自有西厂的人去接手。”
“天气干燥,西山的那片茶园今年出的龙井还不错,清喉润肺。”
他神情自若的站在亭子下,沉静美好的像是这阆都城再温柔不过的公子,可他眼里浮着不达眼底的笑,笑里满是玩味的恶意。
巫蘅曾在许多人的口口相传里听说过他,孙谨之,不是个好人。
她隐在袖中的拇指指尖摩挲过食指骨节,恰逢这时,孙童行礼退下,几乎瞬间便拿定了主意,抽身跟上。
跟了两条街,孙童的马停在定国公府对面的酒馆里,猫在房檐上,见他下了马後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没敢跟的太近,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孙童出来了。
巫蘅藏在夜色里没动,孙童走了没一会,酒馆里的小厮笑着取下门前的灯笼,换了盏新的挂了上去,灯笼上书,凉风。
亥时刚过,酒馆打烊,四周的灯火也渐渐暗了下去,巫蘅抱臂看着逐渐冷清下去的街市,她在等定国公府的接头人。
不过一刻钟,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酒馆门前,马车刚停,酒馆的老板忙不叠迎了上去,微弓腰,巫蘅隔着那盏灯笼,仔仔细细瞧着那人的侧颜,那人警惕,不经意间转眼环视过四周,落在巫蘅所在的方向,停留也不过一瞬。
却足以让她记住那张脸,剑刻般的轮廓,鹰般锐利的眼神。
巫蘅从不曾见过那张脸,却莫名觉得,那张脸就那样刻在了她脑海里。
水生苑的灯亮着,巫蘅站在门前看着那盏在夜色里微弱的灯,脚步迟疑。
她敛眉,目光循着那处光亮瞧过去,窗户大开着,韩忠坐在廊下倚着木柱微阖着眼,他身边放着一盏灯,蜡泪堆积,不知等了多久。
睡着了的韩忠,没有那副威严的样子,合上眼他就不像是那个朝堂之上忧国忧民的韩太傅,而是民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老人,历经沧桑,满身疲态。
寂静的夜里,再微弱不过的灯火,却像是有一团火一点一点烤炙着她的心。
慢慢燃着巫蘅心里那场漫无边际的雪。
她擡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回屋取了条薄毯替韩忠披上,自己抱臂坐在韩忠身边。
天边的云变幻了模样,暗色的夜空扯出裂口,透出丝丝光彩。
韩忠醒来时,巫蘅正盯着天边寥寥几颗星子看的出神。
“那是晨见。”
他擡手,将薄毯盖在巫蘅身上,“渊北的星子又大又亮,星月悬在头顶,手一扬就像能摘下来一般,所以才会让人记挂难忘。”
“我想了好多年,都没能再去一趟,只怕此生,无颜再去。”
韩忠慢慢起身,从袖间取出一张纸,素白的宣纸一面誊抄着兵法,另一侧写着阆都所有红楼楚馆的名字,起初几笔是巫蘅写上去的,无一例外被朱砂划去,後面是韩忠的字迹。
“子规将你教的很好,我不懂武却也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孩子。”
“救下子敬那晚,我便知道,你比我所料更有本事。”
“死里逃生的你会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更能活下去,可阿蘅,你是悬在丝线上的性命,若非自信到面对一切的无畏,必要学会忍耐,懂得迂回。”
“你找的人,我曾寻遍阆都每一寸,不见踪影,教坊司出去的人,虽改名换姓,却并非查无可查,每个人生死都有迹可寻,可若连我也找不到她,你知道意味着什麽?”
巫蘅缓缓擡眼,与他对视,“有人刻意隐藏,而那人位高权重,远在一介太傅之上。”
“我去,并非自负狂妄,不管您信不信。”少女擡眼,黑眸像是沾了水汽一般清润,“我都有九成的把握全身而退。”
“这麽些年,我学会的还有一个道理。”
“世上从来没有十全把握的事情,我能等到自己足够强大时在棋局上赢过您,知晓四年前的所有冤屈不平,却不能让我阿娘于水深火热中一日一日的熬。”
“前者,是我足够努力,足够强大便能等到的时候,而後者,是我眼睁睁看着天明,遍寻不见,只怕下个黎明到来时,她便已经死在哪个黑暗角落里无人知晓。”
巫蘅抱着薄毯起身,这是她第一次想跟眼前这个长辈好好说话,她体谅他的身不由己,却无法原谅他四年前的选择,她没资格怪罪他,更没办法怨恨他。
韩忠没错,总要有人熬过黑夜重见黎明,总要有人活得生不如死也要隐忍蛰伏。
泯灭情感,仅凭理智强撑,这一路,只他一人独行。
手足丶朋友丶学生尽数折断,他依旧抱着心中所向,不曾松手。
“人能与人争,与官斗,却独独斗不过天,我有能等之事,也有不能等之人。”
“隐忍蛰伏,茍活于世,是为报家仇,夜访花楼,孤身犯险,是为护我家人,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愿选後者。”
韩忠看向她,为她的话感到震惊,“为何?”
“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
“若你死,家仇谁报,过往冤屈由谁人洗刷?”
“或是如您一般的明廉好官,或是一身侠气的正直之士,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为曾经所有的不公丶不平发声,能为当年沈丶巫两家沉冤昭雪的,世间也并非只我一人。”
她抿唇,轻轻眨了眨眼,“更何况,不是我活着就能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