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没有任何凭证,但桂俨长了一张与其父极其相似的面孔。
今上当即下诏嘉赏功勋後代,为桂俨加汉阴侯爵,赐居原桂府。数年後,十八岁的高阳公主下降汉阴侯,公主与功臣後裔,一段政坛佳话。
然而桂俨始终坚持过着朴实的生活,锦衣玉食长大的高阳公主受不了他身上的农户气息。回宫时总要向崔皇後抱怨许久——这些当时作为太子良娣的王若芙统统知道。
今上赞赏桂俨的俭省朴素,称其不忘先祖开国之险,有历王遗风。
于是这桩婚事断不了,也不可能断。
高阳是今上送给功勋後裔的礼物,也是今上安排的一出“缅怀先祖”的戏码。
她要与桂俨一同吃苦,一同“不忘先祖”。
一直到王若芙死,高阳与桂俨仍旧这般彼此怨怼地过着日子。
她忽而想通什麽,蓦地瞪大眼睛:“高阳愿意帮我逃出来,难道是因为你许了她……”
林世镜颔首:“是,我答应她,三年之内,尽我所能让她与桂俨离绝。”
王若芙脱口道:“这怎麽可能呢!”
只要桂俨是历王的後代,只要桂俨一直有“先祖遗风”下去,高阳就必须代表萧姓皇族陪着他。
林世镜不语,半晌点了下她额头,“先答应了,别的再说呗。”
王若芙一把勾住他手腕,“高阳是能让你随便毁约的人吗?”
林世镜漫不经心,反握着她的手,“总之还有三年,到时芙妹同我一道想想办法吧?”
他指腹摩挲过她腕骨,薄茧擦过的那点痒蔓延开来,王若芙渐渐软了下去,撇开眼道:“我才懒得想。”
说罢她长舒一口气,“我现在要逃避这个世界。”
她好不容易放下心头一颗大石,天塌也好地陷也罢,不是夜半回魂重回昭阳殿,什麽事都不准打扰她。
林世镜展颜笑了,一把拉过她,“洗洗把衣服换了罢,你现在一身酒味。”
王若芙踢他小腿骨,林世镜立刻服软,“好了好了,是你这身红太招摇,晃得我眼晕。”
半个时辰後,她从内间汤池转出来,早晨才洗过头发,这一趟发尾又沾了水,湿乎乎的。林世镜身上却已经清清爽爽,王若芙随意往美人榻上一靠,林世镜便过来给她擦头发。
丝绢湿透一条又一条,林世镜掌心握着她厚厚的头发,忍不住感叹,“还真是个力气活。”
王若芙任他摆弄她的头发,身子往里挪了挪,眼皮已是不住打架。
卧房书案上的鎏金香炉冒着缕缕白烟,清气萦绕鼻尖,重重纱幔遮住外间摇红的烛影,眼前昏昏暗暗的,只剩林世镜的影子。
她浮沉了这麽久,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困意。
後背被人轻轻拍着,像哄孩子一般温柔轻缓的节奏。
身上盖了一条薄衾,似被木芙蓉的香气熏过,很熟悉的味道,她迷迷蒙蒙间用脸颊贴了一下,然後後背传来一股力道,她整张脸便埋进木芙蓉的气息里,安然陷进梦里。
林世镜一手揽她後背,一手托着膝弯,轻轻松松将王若芙打横抱了起来,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抱你去床上睡?”
王若芙已不清醒了,脸往他胸膛一埋,沉沉睡过去。
他小心翼翼将她平放到床里侧,又帮她盖好被子。
林世镜单膝跪在床边打量她,才发觉他的话没说错。
她确是美得有些刻薄,皮肉贴着骨头,眼尾微微上挑,狡黠又明丽,连唇也是薄的,若非温水一般的脾性压着,其实是偏锋利的长相。
只是现在似乎脾气也没那麽温和,林世镜想着,指尖无意识划过她细细的新月眉。
她眉毛微微蹙起来,林世镜想伸手抚平,但不过一瞬,王若芙又皱起眉来。他便只能作罢。
他想低下头,靠近她芙蓉花瓣一样的唇角,但犹豫片刻,还是顿住了,转而摸摸她的长发,轻声自言自语:“等你醒了再说吧。”
说罢他掀开被子躺进去,身边那副单薄柔软的躯体似乎感觉到什麽,睡梦里闭着眼往他身边蹭了一下。
林世镜一愣,试着展臂,果然王若芙不自觉靠了过来,依在他肩头,始终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眨眼的频率也变快了,呼吸都是轻轻地,害怕一动把她吵醒。
不知过了多久,林世镜慢慢收紧手臂,拥着王若芙,一低头就能吻过她散发清淡香气的头发。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不一样了,他真正地成为了王若芙的郎君,拥有了与她长厢厮守丶花好月圆的资格。
林世镜不知多少次低下头,鼻尖在她稍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磨了一下,唇角与唇角几乎只差半寸——
王若芙在此刻,在梦中,无意识地扬起脸,林世镜无数次的克制与无数次的等待被她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她宿命般地,在他脸颊上印了很轻很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