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感受着那张故去多年的脸,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浮现。
“为了孤,你夜闯东殿,冲撞至尊。制琴,上表,送孤你父亲的剑穗。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愿做,也不怕做。”
“可是,你父亲不会。”
囚室里,孙绍的身形微微一怔。
“孤知道,那芙蓉剑穗,是你有意奉予孤。也知道自虎踞阁走水的那日起,你便知道了孤与你父亲的关系。你为先後守陵,刻意与孤生疏,是为了避嫌。你知至尊册立新妃,对孤冷淡,又甘心任太子‘摆布’,信他所说的废後之言。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孤的平安……更是为了你父亲的旧爱。”
一阵沉寂之後,孙绍屈膝,在囚室里跪了下去。
“臣不孝。这麽多年,只把中宫当作叔母。”
他声音颤抖,好似那些陈年旧事,皆是他自己的陈年旧事:“先父有负于人,臣却懵然不知。”
步练师淡淡一笑,说:“你不必有愧。你父亲没有负我。负我的,从来都不是他。”
孙绍的目光,穿过囚门缝隙,落在她的身上。
步练师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囚壁上的青苔,说:“你错杀徐氏後,至尊和太子对你,对孤,都起了疑心。你用剑穗激怒至尊,是想让至尊彻彻底底地憎恨你,厌恶你,下诏杀你。你以为你死了,至尊和太子的心结便能解开。孤在这宫中的後半生,便可多得一点安宁。”
“你步步为营,只为孤的平安。可你不曾想过,你若死了……孤也不能活。”
孙绍默了片刻,沉声说:“臣若不死,中宫亦不能活。”
他语意坚毅,仿佛这个决定,已在心中藏了多年。
“臣自小无父无母。先後袒护太子,一向对臣颇为忌惮。没有中宫,臣恐怕连十岁都活不过去,何谈後来的开疆拓土,拜将封侯?如今至尊登顶九五,对至尊和太子而言,臣的存在,已然是个错误。如果臣必有一死,那麽在臣死之前,也要替先父,了结他生前未尽的心愿。”
步练师眸色深邃,声音如同屋外冰雪。
“你自幼丧父,从不知你父亲的为人。”
“你父亲生前的心愿,从不在孤一人身上。他的心,属于天下,而非身边任何一个人。”
冬日暖阳洒上屋檐,融化檐上的积雪。雪水顺着檐边落下,发出滴答的声响。
步练师垂首,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递入囚室。
帛书上泪迹斑驳,写着吴侯孙权力排衆议,迎步练师入府的旧事。
雪水还在滴答作响,孙绍望着帛书上的字,双眸逐渐被震惊填满。心中那点仅存的热意,仿佛也在随着檐上雪水的融化,一点点地消逝殆尽。
良久,他问:“中宫……爱过至尊吗?”
步练师倚着囚门,艰难站起身来。她没有回答孙绍的话,只是小心翼翼收回帛书,如同收回了帛书上被她错付了数十载,不再重来的爱恨情仇。
“至尊,于我有恩。”
“但孤,不会让你有事。”
***
潘淑的死讯传入东殿时,步练师从廷狱回宫,不过数日。
那日一早,步练师晨起梳妆,不见阿菀人影。询问宫女,才知她离宫的那一日,宫中出了大事。
殿上,孙登一袭月白锦袍,面色阴沉地坐于孙权的案台之後。
殿下,阿菀遍体鳞伤,伏在地上,不知生死。
孙登冷冷望着阿菀,好似望着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是一只畜生,一块腐肉。
步练师奔至阿菀身侧,慌忙查看她的伤势。孙登的声音冷冷从殿上飘来,说:“没死,只是残了。这辈子,醒不过来了。”
阿菀身上的血腥气四散开来,钻入步练师的口鼻和五脏六腑。步练师头痛欲裂,脑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以裙带为绳,勒杀姬妃,作出自缢之相。若非孤发现得早,这贱婢怕是要成漏网之鱼,在至尊眼下逍遥法外,鱼目混珠了。”
孙登语气平和,若无其事地说着,好像说的那个被阿菀勒杀的姬妃,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太子指认阿菀弑妃,可是亲眼所见?”
步练师声音微哑,思绪仍在混乱之中:“阿菀是孤的宫女……这弑妃之罪,若她要担,孤也要担……”
孙登凛然一笑,狭长凤目中,有步练师不能分辨的深意。
“谋害姬妃,弑杀皇子。致使至尊情绪大动,以至昏厥。阿菀身为东殿宫女,在宫中公然杀人,犯下此等夷族重罪。中宫要为她担罪,真的担得起吗?”
步练师身子一僵,缓缓擡头。
建安宫内光线昏暗,漆黑的屋顶之下,孙登漠然坐于殿中。步练师望着他,仿佛一下回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冷眼望着徐氏的那个雨夜。
在那一瞬,步练师心念回转,想起许多往事。
迁都之夜,凤鸣之夜,徐氏入狱之夜,族父拜将之夜,太子认她作母之夜,东吴奉她为尊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