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不语,战战兢兢地立着,直到肩头的指尖微动了下,他才一个惊颤,说:“可那渔家母子……都是久居江上的渔民。每日引来送往,船客一定不少。若为掩饰绍公子行踪……便杀他二人灭口……叫人发觉,恐会落人口实……”
他飞速瞥了孙登一眼,说:“太子若执意为绍公子着想,何不先劝至尊,宽宥步氏……”
话至此处,不敢再说。孙登面不改色,淡淡望他,似在等他继续说。
黄门却不再说。
暗夜寂静,孙登低眉垂目,一时无话。
半晌,他放开黄门,踱步至窗沿,望着窗外一轮冷月,说:“你侍奉至尊多年,懂至尊,却不懂孤。”
“孤说过,不会伤害从兄。可没说过,不伤步氏。”
孙登的声音沉沉似雷,回荡在大殿之中。
黄门冷汗涔涔,原地立了半刻,还是说了下去。
“太子厌恶步氏,只因她曾伤过太子……潘妃跋扈在先,欲仿吕氏在後,本就犯了衆怒……若非为了照顾太子,至尊不至冷落步氏,专宠潘氏……太子若肯网开一面,至尊看见太子的孝心,说不定会转圜心意,放了绍公子……”
“步氏不死,东吴便无宁日。”
孙登冷眉冷目,言辞语意如坠腊月冰窟。
“孤自小长在侯府,早知至尊对步氏情根深种。为了博她欢心,至尊早早立誓,要下合肥,取淮阴。称帝以後,至尊执意立她为後。若非兵败合肥,至尊这一生也不会知道,为一个女子困顿半生,因妒生恨,对帝王之家,是多麽致命的诅咒。”
“没有她,先後,潘妃,都不会死。”
言罢,他转过身,面向黄门。
“恒王早逝。至尊以为恒王血脉,是他最大的痛处。”
“可孤知道。”
“步氏,才是东吴最大的痛处。”
黄门愕然立于一侧,却见孙登松泛一笑。
“你莫要害怕。孤与你说这些,只是怕这深宫之中,往後再不会有人,听孤说这些闲话了。”
案前烛火微微一爆,映出黄门缟素一般的面容。
“可至尊密诏……是要保步氏不死……太子若一意孤行,只怕绍公子日後回京,不会善罢甘休……”
“孤与他兄弟多年,知他是何性情。”
孙登淡淡说着,眼中尽是笃定之意。
“从兄离京之前,孤已告知过他,若想步氏平安,必得为至尊寻得仙丹,尽他为宗室应尽之孝。此事未完,他不能死,也不会死。东海本无仙岛,他为完成使命,必会久去不归。待他归来之日,京中已成定局。那时他仍不肯罢休,孤自有处置他之法。”
一闪而过的微光逝于漆黑眸底,狭长凤目复又清明冷冽,如这建业宫中无声暗夜一般,再度变得冷静丶克制。
“先後待你不薄。”
“所以孤提醒你。”
“你知道该怎麽做。”
***
三月淞江,到了夜间依旧阴冷。
孙绍卧于舱内,辗转无眠。
离开京城那夜,孙登亲入廷狱,带来的那个如同诅咒的密诏,像是一个挥不去的噩梦,至今萦绕在他的心头。
孙权身体每况愈下,这时“亲拟”的任何诏书,皆可视作孙登授意。他比谁都清楚,所谓待他寻药回京,记他大功,其实是在告诉他,这条命虽暂且保住,生为孙氏人,死为孙氏鬼。
江水翻涌,载着渔船上下浮沉。孙绍盯着漆黑的舱顶,忽觉心中空了一块,有什麽东西被狠狠击中,碎了一地。
那年早春,孙策跃上舟沿,于淮水之畔救下步练师。
如今春意再至,他乘舟远行,亦是为了步练师的平安。
或许,从她与父亲相遇的那一日起,孙氏与步氏,便注定会有这麽一天。
翌日一早,孙绍早早起了床。
渔家母子早已备好了早膳。鱼汤泡饭温热暖胃,母子一团和气的模样在蒸腾的汤水气中氤氲,逐渐模糊了孙绍的眼眸。
多少年前的吴侯府邸,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步练师也曾用一桌温热的汤饭,唤醒尚在总角的他。
虽非己出,情深恩重。
淞江村上集市人头攒动,孙绍送渔家母子至一处店铺门口,拱手告别。
不远处,出海的船队已静静停泊于港口。
“此去东海,前途未卜。你们不必等我了。”
孙绍立于东海之畔,将布帕交还给母子,对依依不舍的二人洒脱一笑。
“我在京中过了一世,见过有人胸怀天下,却无福享受骨肉亲情。我还以为,所谓情爱,是这世间最昂贵,最难得之物。”
“没想到今日得见你们母子,才知世间真情,竟是如此简单。”
“我这一生,有幸遇见你们。”
“不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