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不敢这麽想。”
孙登垂目立着,神色倒是极为恭敬。
“儿只是以为,从兄曾为东吴立过功勋。若有他在,至尊也能多几分胜算。”
说这话时,孙登语气诚恳。偏这不加掩饰的诚恳,落在孙权耳中,显得极为刺耳。
“儿向来不意刀戈,不主北伐。”
“至尊既不听儿谏言与民休息,儿亦做不到披甲上阵,随至尊讨伐曹贼。至尊不信儿,有些做不到的事,从兄身为兄长,可以代儿去做。”
天色尚早,龟驮凤鸟铜灯无声无息地暗着。孙权听孙登说完,挪了挪身子,避开步练师上药的手。
“太子如此记挂子继,是有多年未见他了吧?”
似被乍然触痛一般,孙登的凤目极为明显地颤了一下,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从兄在吴县……儿与从兄,有三年未见了。”
孙权颔首,又问步练师。
“中宫与子继,也许久未见了吧?”
步练师扯动唇角,说:“子继为先後守孝,乃是为己赎罪。妾奉至尊之命,时常遣人过去,命他做好分内之事。若无要事,不必与妾书信。”
孙权凝目望她,说:“中宫慈爱,倒是很体恤人。”
又望了孙登一眼,淡淡说:“重阳在即,祭祖祈福之日,总不能让子继独守异乡。太子之前向朕力荐,让子继接任吴侯。今日恰好中宫也在,朕便允了你的请求。三日後,封子继为吴侯,掌十三县兵符。”
步练师蓦地一怔,说:“三日後是重阳。这时书信去吴县,只怕子继赶不回来,还要辜负至尊一番好意……至尊若想团圆,何不等到来年正旦?到时妾早些遣人过去,让子继早做准备,宫中亦可提前打点,也不至于如此匆忙……”
“你遣人过去?”
孙权冷目望她。
“朕病了几日,竟不知这封侯之事,是中宫做主了?”
大病初愈,孙权双目因为病重蒙了倦意,此时竟有凛凛泛寒,冽冽如霜之势。
步练师望着他,一时语塞。
“朕是天子。朕要他回来,就算他远在天边,也必须回来。”
此话一出,已在帝後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三年前,孙权揽她入怀,说愿封孙绍为左将军。
三年後,孙权孤注一掷,执意要封孙绍为吴侯。
不知从何时开始,步练师的心已被不安填满。
她想挣扎,想从那片不安中挣脱出来。可不论她怎麽挣扎,那片不安始终像是一泽深潭,束缚她,吞噬她,把她拖入无底的深渊。
院内,白梅尚未开花,梅枝光秃,了无生气。
此时此刻,建业宫中。
或许有许多人,都已经预知。
这个即将到来的冬日,可能会比往年更寒,更冷。
更没有尽头。
***
“你有话要和朕说。”
天色渐暗,黄门点起案上龟驮凤鸟铜灯。孙登清瘦的身影立于灯下,在孙权榻前拉出一道狭长的阴影。
“儿要说的话,已向至尊说尽。”
孙登凤目淡漠,神情有些不悦。
“吴郡潘氏虽非大族,一门上下却是知书达理。若非受了……受了旁人牵连,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孙权面上阴晴不定,望着孙登说:“你与潘家本无往来,不过昔日听人提及,潘氏族长开仓赈灾,对他心生敬意。三年前,他家族人与徐氏勾结,私并民宅民田。朕念其往日仁德,只是徒流潘氏男丁,罚其族女在宫中织室服刑。你身为太子,不想着如何替朕惩治这些佞臣,反而三番五次,拿此事来怨怼于朕。你这样为潘氏求情,究竟是为那赈济灾民的族长不平,还是为你死去的母亲不平?”
“舅父有罪……何故连累母亲?潘氏族人罪无可赦……连累族长和族女?”
说起母舅与潘氏族长,孙登言辞有些激烈。
“至尊严刑峻法,虽可为孙氏除去……异姓外族。可至尊有没有想过,这东吴江山,从不只属于孙氏。这天下,也不只有武治,亦有文治。”
孙权睨视于他,虎目掠过一丝灼热,说:“北地未定,西边虎视眈眈。东吴外患内忧,不以武治国,何来国本稳固,何来长治久安?国本不安,到时外敌内侵,国破人亡。单凭你一句文治,便能护得住江东万民,护得住孙氏江山?”
灯光时明时灭,烛火摇曳下,少年神色凝重,缓缓垂目。
“若天遂人愿,哪个帝王不愿广施恩泽,与民同乐?”
窗外秋风骤起,孙权耳畔微凉,似又听见那日虎踞阁外,女子半梦半醒之间,唤的那个早该忘怀的名字。
“朕老了。”
“太子在陪都守了这麽多年,是时候回来替朕,好好守住这片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