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幽擡目,眼中情绪寡淡寒凉。
“那日至尊遣臣离京时,与臣说过不少的话。至尊一言九鼎,但愿没有忘记昔日答允过臣的诺言。”
孙登睨他半晌,放下酒杯。
“朕确曾答允过你,待你寻得长生仙丹,便许你代步氏将功补过,不再让她居于蒋陵。可你久去未归,且未寻得仙丹。先帝也未能寿终正寝。”
“臣为何久去不归,为何寻不见东海仙岛,至尊应该比臣更清楚。”
孙绍星眸森然,直直望入孙登眼底,说:“臣本当终生困于东海。是至尊遣人跟踪,滥杀渔民,阻挠臣出海之路,不许臣代叔母赴死。”
他冷冷一笑,笑意似与秋雨一般寒凉,说:“这麽多年,至尊仍是口不对心,宁以谎言搪塞旁人,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真心。”
“放肆!”
孙登怒极拍案,引得芙蓉杯中酒四散溅出:“朕若面对自己的真心,今日拜将封侯的,便不会是他步子山,而是从兄你!”
他怒视孙绍,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说:“这份遗诏,是先帝亲笔书写。先帝心存步氏,不许朕因武仁皇後一事迁怒步氏,迁怒她的族人。步氏已死,先帝亦已随她而去。从兄若有孝心,自当早奉步氏遗愿,莫再这般自暴自弃!”
星眸微颤,孙绍缓缓擡目。
“叔母,有何遗愿?”
孙登眸色淡漠,冷冷地说:“那日先帝独自入山,欲带步氏逃往北地。若非朕及时阻拦,只怕东吴国史之上,便要出个祸国媚君,祸乱朝纲的妖後。好在步氏良心发现,未与先帝离去。坠崖之前,她恳求朕,保你一世荣华,许你领兵北伐。”
山风微起,吹乱檐下层层雨幕。孙绍静坐片刻,忽而笑了。
“叔母若是祸国媚君的妖後,那麽指使潘妃乱了君心的,又是谁呢?”
孙登怔了一下,睨视于他。
孙绍淡漠笑着,似看不见孙登眼里中烧的怒火:“至尊立为中宫的徐氏族女,母姓为潘。世人都以为,至尊这麽做,是为了笼络徐氏,笼络母族。可至尊心中究竟作何想法,除了至尊自己,恐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秋雨未歇,孙登沉吟未语。
半晌,他淡淡地说:“为了东吴,朕无需私情,亦不会有私怨。”
凤目蒙上一层暗沉,孙登面色寒凉,自内室取出一柄青色断剑,递至案前。
青冥剑鞘已然不知所踪,剑身之上凹凸不平,斑驳遍布,唯有近剑柄处极为洁净,刻了一行小字。
下合肥,取淮阴。
天边似有沉沉雷声,孙登声音自耳畔低低传来,与寒凉秋雨交织一处:“先帝重情,深爱步氏。直至那日步氏落崖,亦非她不可,从未移情半分。先帝为情困顿一生,到头来,却什麽也未得到。”
星眸微沉,久久未语。
不远处,落梅崖下传来波涛之声,澎湃汹涌,声声拍岸。
孙绍良久垂目,须臾,颓然一笑。
“至尊今日命臣入山,又与臣说了这许多的话,便是为了告诉臣,为情所困,终会失了大局?”
孙登没有说话,目光却已言明一切。
孙绍笑意未敛,目中多了一缕讥诮之色。
“若是臣,执意如此呢?”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倾盆雨幕自天坠落,打在梅花山叶尽凋零的秋木之上,似要将山间万物尽数吞噬。
苑外寒意渐甚,孙登垂目望了杯中酒一眼,目中隐有痛楚之意。
“江东之地向来为世族所控。如今东吴疆域北扩,世族势力只会趋多,不会渐少。当年徐氏独大,至尊只因太过在意步氏,便在武仁皇後一事上,偏信步氏,冲动而为,致使朝中人势失衡,动荡至今。”
他缓缓说着,眼底痛意渐现。
“只要朝中尚有世族一日,东吴朝野便需长久平衡。举荐潘氏,保你性命,都是朕欲以此为由,制衡步氏的手段。如今中宫虽为徐氏所占,淮阴侯却仍居北伐之功。步子山功高震主,徐丶潘二氏亦有复起之态。世族环伺,孙氏独木难支,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们所覆。”
“东吴日後若是亡国,绝不会是亡于孙氏,却会是亡于世族,亡于爪牙。”